開學了。這是我最喜歡的時刻。
在學院穿堂,三三兩兩在暑日裡微汗的臉龐,拎著背包,抱著剛剛發下的書,光曲折地進來,剩下一層淡薄的金色,他們的步伐和笑容展現矯健的力,在那層金色裡,甚至有一點輕盈。
他們剛剛入學,對一切充滿好奇,或剛剛攀升上新的年級,準備過更琳琅或更沉穩(或更油條)的日子。
作為一個從小不大喜歡老師的孩子,長大後居然當了老師,想起來真有些不可思議。
青少年時期,我常遇到這樣說話的老師:「還寫東西?想當作家?聯考考好再說。」或者,碰見男女學生嬉鬧就歸罪於女孩子的老師:「書不好好念,整天跟男生混在一起,想嫁人啦?早得很!」夢想和情感,變成了髒東西一般,在老師眼裡,是學生不配享有的事物。
當然,我不是沒遇到有耐性、能照顧特殊學生的老師,我感激他們,腦中牢牢記得他們的名字、臉孔、說話時的小習慣。
可是,那似乎離我想像中的「啟蒙者」有些距離。
我渴望的老師,是什麼樣子呢?楊牧〈學院之樹〉裡寫的,小女孩和學者在學院長廊邂逅了:瞪著身邊一扇半開的窗說:/「我想要這些彩色的蝴蝶—」/我們趨近那憩息的三色堇/兩翅疊合在夢裡:「我想/把牠捉到,我想然後我想/輕輕將牠夾在書裡。不疼的,上了年紀的學者想著:不疼,可是牠會死/留下失去靈魂的一襲乾燥的彩衣/在書頁的擁抱裡,緊靠著文字/不見得就活在我們追求的/同情和智慧裡」是的,面對剛剛開始長成、稚嫩的生命,不必急著教她什麼是永恆,什麼是大無畏的智慧,而是先充分享受生的樂趣,感受奔流的血液怎樣催動著生命,做美和熱情的信徒。
彩色的蝴蝶就像小女孩本身一樣,自由飛翔即是牠/她的靈魂。
作為老師,知道知識之前,應該先知道生命。而夢想和情感是生命最使人動容的表現。
有時候我會想,假如從前我遇見的老師,願意聽聽文學帶給我何等樂趣,使我夢想寫作,或者願意和我談談那令人捉摸不定的情感究竟是怎麼回事,甚至把他/她的故事告訴我—換言之,把教育當成傳遞與分享,而非上對下的、不容許任何毛邊與歧出的訓育,我的青少年時期應當會快樂許多。
要框限活生生的心靈,談何容易?總有些心智強硬一些的,會找到路。
可是,成長過程與教學中也看見,真有那麼些活生生的心靈,在強力框限的教育中,被整治定型,不曾想過人生有多種可能,也同時不能理解他人的人生有多種可能。
〈學院之樹〉的結尾是這麼寫的:我兩手扶著欄杆外望/一串又一串的泡影從眼前閃過/那棵樹正悲壯地脫落高舉的葉子/這時我們都是老人了—/失去了乾燥的彩衣,只有甦醒的靈魂/在書頁裡擁抱,緊靠著文字並且/活在我們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裡。詩中的「我」,即學院教師,目送一代一代學生進來、離去,時光閃爍猶如一串串泡影。
老去的教師,再沒有彩色蝴蝶那濕潤美麗的青春外衣,可是情感、知識,在內裡愈積愈厚,身體衰頹,而靈魂仍然昂揚,他/她能教給學生的,正是永恆追求的同情與智慧,前者是感受他人的能力,後者是洞察表象的本事。而他/她也期望(也是我的期望),學生有一天也變成了各種意義下的啟蒙者,繼續將同情與智慧,傳遞、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