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盡褪的大理古城晚間9點,我穿過人潮逐漸散去的四方街,準備到燒烤攤吃飯。迎面一位挑著扁擔、舉步艱辛的男子,輕聲問我:「買桃嗎?」我瞄一眼竹簍裡滿滿渾圓的蜜桃,硬是忍住口水回絕。他仍把兩擔穩穩放下:「大爺幫幫忙,天晚了要回家休息,便宜賣。白天賣6元,現兒一半3元,一家老小等著我回家。」就這樣一邊貪圖便宜,一邊想助人「闔家團圓」,我掏出10元人民幣(約新台幣45元),賺得了兩方歡欣。
牽馬營生的老人
隔日午後,隨意散步至護國路(又名洋人街)附近城口。一位膚色黧黑、臉布皺紋,約莫60歲的老大爺,遠遠跑來吆喝:「上蒼山嗎?騎馬唄?」我搖著頭繼續前行。他舉起衣袖揩了揩額上豆大的熱汗,在我身後纏綿說服:「騎我的馬上山肯定便宜..入山門票30,索道上山再加30...」顧忌這可能是「金光手法」,我頭也沒回冷冷地撂下一句:「我可以爬上山啦!」老大爺像洩氣般地木了一會,旋即又大步邁腿,擋在我面前。
「今兒沒開張,小兄弟給『混』口飯吃吧!」耐不住糾纏,我停頓腳步,信口問了價錢。老大爺答:「40。」我嫌貴逕自邁步離去,其實是不想像觀光客般騎在馬上供人觀覽。「不貴的,等會我多繞點路省你門票錢。」他拿出中和峰景點印有30元的門票,以示沒有說謊,但我仍慣性殺價,彼此互不相讓。最後我擺明得少5元,否則沒得談,他才面帶難色答應:「唉,真便宜的。古城店家帶遊客來至少收60,店家抽我20,我不給賺,也沒多收你一毛錢...」看著他苦情的臉,我揪著心。35元成交。
不發一語地,他拾起地上的馬韁繩,默默領著馬頂著烈陽走了1公里半,然後拐進一條向山的小徑。
老大爺一步步當前,馬與我一腳腳隨後。入山沒多久,深到林蔭處便發現濡濕的泥地陡滑鬆軟,使人馬舉步維艱,加上雄馬性烈,非得倔強沿途啃食嫩莖,或久久歇息喘氣賴著不走。最後老大爺撿起樹枝,狠力抽著馬身,馬這才認分往前。我對自己這樣的決定讓馬兒受苦感到不忍,忽而聽到老大爺囁囁自語:「你乖嘛,也不想打的,趕時間才能多賺些錢唄。」那一刻,我竟不知如何再抬起頭來。
步步為營討生活
經過山腰間一片墳地,回頭望看,視野是蒼茫一線的洱海。老大爺望向我,我們相視沉默,彷彿各自都懷著重重心事。忽然他停步,將噹噹的馬鈴卸下,把馬和我隱至草林間,不安地觀察鄰近索道,隔段時間,才又領馬上路。我終於打破沉默詢問,才知他為儉省稍前允諾過的門票錢,得確認售票員乘索道下山後,我們才能上山,否則馬鈴會引起售票員注意,逃票被抓到可要重罰的。
那一路出發上抵中和寺口,老大爺不是頂著毒日,汗水汩汩從背後鬆垮破舊的襯衣裡滲出,就是在林深處,雙足被馬糞牛糞混著的汙泥陷住難以動彈。我望著老大爺雙腳青筋及稀疏的白髮,感覺自己像「騎」在他身上,鞭策他一步步前行掙錢。下了馬,我把那5元「還」他,見他掩飾不住的笑容,露出幾顆尖小黃牙,我也算安了良心。兩小時上山,他在寺口旁還等我一個多小時在山裡自由晃蕩,下山又是一小時行程,回到山腳下,已近晚間9點鐘了。
果攤叫賣的謊言
我帶著尿意,急急趕回古城裡的民宿,半途,迎面而來的又是挑擔的身影。婦人挑著兩擔葡萄說:「趕著回家煮飯,買點唄?算你便宜⋯⋯白天1斤6元,現兒算你3塊5。」我要了1斤,只見她拿起一串葡萄在漆黑中秤兩,掐指算了又算,我趕急問多少,她說不準,露出魚乾般的笑臉吞吞吐吐說10元多幾毛唄。我匆匆殺成10元,她似勉強地點了頭,我拿起提袋付錢就跑。
解完尿急,總覺得不對勁。重新拿起提袋請鄰近果販幫忙秤,才發現葡萄根本不足1斤,而我卻付了近3斤的錢。遭騙的我只好阿Q地想:也許秤斤出錯了;也許夜色昏黑沒瞧仔細;也許她數學不好;也許⋯⋯不管如何,她的小孩至少可吃到母親煮的香甜晚餐吧。想想,那悶氣不自覺就散了。
晚間,我依舊等到古城人潮散去才出外吃飯,卻再次碰見那賣我葡萄的婦人與賣水蜜桃的男子停下擔子,在四方街一隅叫賣兼聊天。婦人興高采烈在跟男子描述什麼,男子也藏不住喜色熱切回應。目睹這一切的我,彷如覺得他們談笑的或許是我這台灣來的「冤大頭」。終於驚覺,原來「趕著回家,便宜賣」只不過是對遊客叫賣的慣用台詞。這次我忿忿不平地朝他們面前怒目走過,並不是為被坑的7、8元生氣,而是為那因為5元和我激辯,得用汗水、腳力、馬蹄和老邁的年歲,一步步踏出每一分錢的人,感到著實不忍和苦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