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八月四日,美國總統柯林頓在白宮簡報室為一位女士祝壽,幫她吹熄插在蛋糕上的蠟燭,並客串記者對她來一段訪問。
壽星是合眾國際社採訪白宮的女記者海倫.湯瑪斯,那天是她七十五歲生日。她自一九六一年開始跑總統府新聞,從甘迺迪到柯林頓,白宮已八易主人,經歷了人類登陸月球、越戰、水門案、蘇東波和波斯灣戰爭等許多歷史性大事,湯瑪斯始終守在新聞第一線。
相對於台灣新聞界普遍的「青年才俊」和「俊男美女」現象,當時我曾感慨地寫過一篇文章:「台灣能有七十五歲的女記者嗎?」後來有朋友跟我說,別只要求女性,難道「台灣能有七十五歲的男記者嗎?」我想想也對,在把它收入「天下文化」出版的《試為媒體說短長》這本書時,就把它改題為「台灣能有七十五歲的記者嗎?」
時光又過了兩年,湯瑪斯今年已經七十七歲,仍然是「白宮記者聯誼會會長」。如果現在再提這樣的問題,那就要問;「台灣能有七十七歲的記者嗎?」
我們或者可以回答:有!老記者陸鏗剛剛出版他的自傳《陸鏗回憶與懺悔錄》。陸鏗生於一九一九年,今年正好也滿了七十七歲。
但陸鏗能不能算是「台灣的記者」?這就很難講了。他大半生的新聞事業在大陸,但是被國民黨囚禁過,又坐了共產黨二十二年的牢,這兩個政權都未必能認同他;他放逐美國,成了「異鄉人」;在台灣,沒有在任何媒體機構掛單,是「自由投稿的專欄作家」,也算「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我們也許無暇為陸鏗哀,事實上,這幾十年來的中國記者,都是一樣的困頓與無奈。
陸鏗的回憶與懺悔錄裡最堪注意、也是他著墨最多的一章,是他任職「中央日報」時,揭發孔宋貪污的事。「中央日報」乃國民黨經營的報紙,從黨的立場看,黨報記者自應維護黨的政策,為黨的利益發言。孔宋儘管不法貪瀆,但他們與黨的領導人關係匪淺,攻擊他們就等於攻擊黨的領導人,也就是攻擊黨。這種缺乏「黨性」的黨報記者,豈能容許存在?
八九年筆者初次訪問北京,適值一家官報舉辦創刊五十年社慶展覽,特專程前往參觀。進門第一個「攤位」展出社論原稿,有黨和國家領導人毛、周、鄧等親筆刪改的手跡。從新聞專業立場來說,這本來是不應有的事;如果有,也要藏在保險箱裡,視為隱秘。現在主事者卻堂而皇之拿出來公諸世人,且引為光榮驕傲,這是什麼樣的職業倫理和報人品格?但這樣的黨報和記者,才能有發展和騰達的機會。
中國千年帝制,民權意識本來薄弱。民國後,國共兩黨都要獨占政治資源,都要「朕即國家」,都不容許批評與反對;作為「心憂國事」的新聞記者,那些不願同流合污的,或降身辱志,閉口封筆,苟全性命於亂世;或婉轉陳詞,點到為止,以不超過當道的最大容忍度而免於賈禍;至於那些血性漢子,不畏權勢,敢於犯顏直諫,結果不是長期繫獄就是折磨以死,對中國民主政治的貢獻只是彰顯了他們的「烈士精神」。
近年來,兩岸政治情勢的發展雖有不同,但記者的實質處境卻並無二致。在大陸,十年「改革開放」,經濟制度上雖可以「走資」,但新聞言論卻不行。不僅尺度沒有放寬,反而收縮得厲害。鄧小平逝世,大陸各主要報紙都在第一版發了新華社的稿,標題形式一樣,字的大小一樣,照片尺寸和放的位置也一樣,如果不看報頭,還以為是同一家報紙呢!舉此一例,就可概其餘了。
台灣自解除戒嚴,並開放黨禁和報禁之後,民主浪潮是大勢所趨莫之能禦。主政的人擋不住,但另有破解之道,就是;相應不理。媒體可以批評政黨、政府和各級領導人,都不會有嚴重後果,但也沒有什麼作用。新聞界批評黑金政治,但黑道照樣被提名參選公職,金牛型人物照樣成為廟堂之士;新聞界批評外交和兩岸事務不夠務實,但老政策照樣要繼續走下去;新聞界批評憲法不可輕易修改,但仍然是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大修大改。主政的人視輿論如無物,新聞界又豈奈他何?
今天,大陸的新聞記者,不能自由發言,對國事自然沒有影響;台灣的記者,發言比較沒有限制,對國事同樣沒有影響。大陸的記者不可談「獨」,台灣的記者不可談「統」;選邊表態,一是以「政治正確」為準。其無權信守專業原則、維護專業尊嚴的情況,與陸鏗當年被國民黨拘禁、被共產黨下獄,究竟有多大差別?
資深記者之可賀,在憑其學養經驗可洞察世事,可深人新聞事件的底層,可正色立言而力拒流俗……。但這樣的記者在今天兩岸的大環境裡,正是當道所不喜的人物,退其報,囚其身,還可能禍延妻孥。有良心的記者,愈資深,則內心深處愈受煎熬,人身安全愈是危險!
陸鏗大半生廁身新聞行業,跑遍大江南北,也到過外國很多地方,經歷許多大事,結識許多權貴人物,所以能寫出內容豐富而又元氣淋漓的回憶錄。可是他這輩的老記者,加上新一代的記者,兩代人的努力,究竟對當代的中國有多少貢獻,對未來的中國有多少影響,說真的,我個人不能確定 雖然我不是一個悲觀的人,雖然我認為大家不可灰心喪志,還應繼續努力!寫到這裡,忽然記起姜白石一首詞裡的幾句話:
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
這彷彿是對陸鏗說的。
萬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這就好像是全體中國記者的寫照了。白石的「此情」,本來是指離愁別緒;但對中國記者而言,它是心憂社稷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