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去東海岸,意外發現很多怪怪的小餐廳,東西不算好吃,店裡的裝潢也不能說是多有美感,但是很有自己的味道和風格。」吳興國試著揣測經營者的心態:「這些店的老闆,一定是『活在自己不正常的浪漫裡』。」
或多或少,吳興國應該是想到了自己吧!這位當代京劇界的傳奇人物,在旁人眼中,似乎總也帶著那麼一點不正常的浪漫色彩。在傳統戲曲與現代藝術的兩種原色之間,他非得多事的嘗試調合,硬要創造出新的顏色,「要讓現代人看見傳統戲曲的美,也要讓傳統價值永遠延續下去。」像在對天發誓一樣,吳興國慎重地重申自我使命。
這不是個容易完成的任務,傳統現代化、現代化傳統,稍稍一個不留神,恐怕就會招來「這是什麼鬼東西」之類的批判。而對吳興國來說,必須面對的挑戰不僅來自於台下觀眾的嚴審,一路走來,他也經過了「勇敢放棄」、「承受責難」的挑戰。
放棄雲門光環
在雲門舞集草創時期,吳興國就是備受矚目的新星。雖然沒有接觸過現代舞蹈,但是從小在復興劇校所打下的紮實傳統戲劇訓練,給了吳興國一身好功夫,「我在雲門的時候,大家都說我多厲害多厲害,但事實上,我只運用了傳統戲劇訓練當中的極小部分。」唱、唸、做、打,傳統戲曲四大功,「其實,我只用了『做』而已。」吳興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顯然對當時的吳興國而言,雲門舞者是個再好不過的差事了,然而他卻放棄了這垂手可得的名與利。「沒辦法,對於唱京劇唱了十幾年的我來說,傳統戲曲有太多東西吸引我,也有太多東西值得每個人去欣賞,而這些東西並不容易在純粹的現代藝術當中表現出來。」像是聽從內心裡的原始呼喚,吳興國勇敢放棄了雲門光環,重新拜回傳統戲劇那沉重森嚴的宅門之內。
拜入「第一老生」周正榮門下,入門的條件是「從此不能再跳舞」。原本以為,自己真能輾斷「創新」的意念,從此六根清淨的站在傳統戲劇舞台之上,沒想到,吳興國終究還是禁不住刺激。有一次,周正榮和另一名大師共同登台演出,「一個演藺相如,一個演廉頗,唱著《將相和》的經典戲碼,但在這個經典組合的舞台底下,觀眾卻是吵成一片,我幾乎聽不到他們在唱什麼。」吳興國說,大家好像是被迫進來聽戲的,沒人關心舞台上這一將一相的歷史恩怨。
創新被逐師門
「藺相如和廉頗一付沒事的樣子,繼續一搭一唱,但看在我的眼裡,這等於對兩位國寶級大師的一種羞辱。」他立下決心,要讓人們打從內心的願意進場看戲,於是,他又從傳統的極端,試圖朝向創新的彼端游移。「結果,我等於是被逐出師門,從此背負著『背叛師門』的大逆罪孽。」
吳興國沒有像廉頗一般「負荊請罪」,但「背叛師門」所帶來的心靈折磨豈會輕於肉體。「你問我怎麼熬過來的,我也說不上來,只是,心裡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和目標,對這個目標有很大的熱情,大概就是因為熱情,所以能經得住這些試煉。就像是那些怪餐廳的老闆,明明生意不怎麼樣,收入應該不多,但我看那些老闆還是滿自在的。」
話題回到東海岸,吳興國說:「其實,台灣需要多一點這樣的人!」不是需要怪餐廳的老闆,而是需要一群不在乎客觀環境,單純追求心裡「不正常的浪漫」的人,哪怕這個浪漫的理想不切實際,說出來會被別人恥笑。
吳興國解釋,在他眼裡,台灣是個有點「畸形」的地方,可能是因為人們習慣被壓抑,所以沒什麼人會勇敢表達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於是,成了一個單調的社會。「所以,我很佩服一些小小的藝術團體,我認識的某些人,從20幾年前就自己搞些藝術表演團體,他們不像雲門一樣成功,但還是很辛苦也很努力的撐在那裡,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想,只要團體沒有死,浪漫的理想也就不死!」
怕寂寞又怎樣
忠於理想,有熱情、肯堅持,這或許就是吳興國最認同的生命價值,「就算這輩子都沒人理你,至少,自己開心。」他回想到許多年前的一次勞軍表演,「那不是個舞台,而是在一片荒地之上,依附土丘『順便』搭起的小野台,台下只有三三兩兩的觀眾,但我們一班人還是照打燈光,照樣粉墨登場。」當時的戲碼是《四郎探母》。
「那齣戲的開始,是個長達20分鐘的慢板獨角戲,我一個人站在台上唱了5分鐘後,霎時風吹沙走,天空驟然漫起大霧,完全看不見台下的情況,但是,我管不了三三兩兩的觀眾還在不在,還有沒有在聽戲,我好像是站在一種虛無幻境裡,懷疑這真是四郎娘親所在的詭異世界,我百分之百的進入戲中情境,那是一次很過癮的表演。雖然,應該沒有觀眾看到。」
有時候,堅持心中的理想,就得忍受一些寂寞,「雖然我們創辦的『當代傳奇劇場』至今還算成功,但唱戲唱到現在,老實說,我仍然三不五時的覺得寂寞呢!」話說回來,放在理想的前面,吳興國什麼挑戰都不怕了,寂寞又怎樣呢?
吳興國/53歲
「當代傳奇劇場」創辦人、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