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蔣孝勇先生的逝世,就不會有這本書這麼快的誕生。這本用生命消失及長年相識換來的書得之不易。
如果孝勇的過世,為蔣家三代畫了休止符,那麼這本書正是謝幕之前的最後樂章。
(一)認識的過程
話要從十餘年前說起。冬天的一個下午,我的老友朱堅章教授打電話來:「孝勇先生想認識你,請我約個時問你們見面。」一個禮拜以後,我出現在他的辦公室。當時經國先生還健在,他似乎有相當周密的安全保護。
第一個印象是他機靈、禮貌,言談之中不失率真,舉止上亦無傲氣,關心知識分子的看法,對社會民情亦頗瞭解。我們似乎一見如故。
就這樣展開了十餘年的相識。話題通常從他看過我當時發表的短文開始。只要我們都在台灣,每隔一小段時間,總約我單獨見面。經濟、政治、與兩岸關係是最常談到的主題。亦從談話中略知經國先生對一些人與事的看法。
每次聊天都在他的辦公室(以後在他的榮總病房)聊完時菸灰缸裡總是積滿了他喜愛的小雪茄的菸灰。他很少以咖啡或點心待客,我就喝一杯又一杯淡淡的茶。回想十餘年的相識,彼此從來沒有請客、送禮、出遊,「君子之交」正如淡淡的茶。
前年十一月去杭州演講,特別到奉化盤桓了一天。到了兩位蔣總統溪口的老家;在溪口的妙高台居高俯視,才真正體會到「人傑地靈」的意境。我拍了一些蔣公故居等的照片送孝勇,其中一張是掛在故居牆上,先總統蔣公抱了三孫孝勇的相片。收下這些照片時,他喃喃自語:「我終要自己回去看一趟。」
值得追憶的一次聚談,是一九九六年一月四日在他辦公室的聚談。除了王力行與我,還有三位朋友。我們從晚上九點左右開始,一直聊到十一點多。其間他多次咳嗽,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朕兆。聊天的主題是他對當前時局的悲觀看法。他想把他這些思緒變成一篇重要的文章發表,我們都勸他:「安心去體檢最重要!」
在深夜的燈光下,看到滿室兩位蔣總統的照片書字,想到他今天孤軍奮鬥的處境,只能感慨,生在一個政治人物的家庭其是何等辛苦!
(二)留下歷史紀錄
經國先生去世後,我就常常勸他,應當把他的親身經歷寫出來。兩年前他終於戲謔地說:「我交友不慎,就讓你們來出版我的回憶錄吧!」同時他要求「無愧」的作者 遠見雜誌總編輯王力行執筆。儘管編務繁重,王力行還是承諾了。九五年秋孝勇開始做錄音訪談的準備,他也請了當年在經國先生身邊的王家驊先生從旁協助。
當他於九六年初知道身患癌症時,訪談就必須加快。訪談的地點,以他的辦公室與榮總病房為主。
為了要抓住孝勇在世訪談的每一刻,以及及時趕出這本書,又特別邀請了「千山獨行--蔣緯國的人生之旅」的作者汪士淳加入寫作行列。這本書就變成了王力行與汪士淳二位共同合作下的產品。訪談中的豐富素材與深入細緻的文筆,使本書結構嚴謹、主題清晰、故事感人。他們根據第一手材料,把孝勇堅持的政治理念、以及與癌症搏鬥的過程相當完整地敘述。
(三)善意的吶喊
這本書沿著兩個主軸發展。一個主軸所記錄的是孝勇內心世界,對關鍵的人與事所做的最後評斷,--其中有勇敢的獨自,有深思後的沈默;也有對最具爭論的人與事,所表達的欲言猶止的「厚道」。另一個主軸是抗癌的心路歷程 在偶生放棄搏鬥的意志中,仍做了最頑強的抵抗。
如他所言,訪談的內容「絕不摻雜道聽塗說之言,必為本人為當事人……」從蔣孝勇觀點,這些公諸於世的話,當然值得讀者放在適當的時空環境中細細體會,當然也難免會引起爭論。
我個人的體會是,他最大的用意,不是在為個人洩憤,或為蔣家辯護,而是要為歷史留下一頁親身參與的紀錄。
在他的辦公室,後來在他的病榻邊,自已曾在旁聽過他接受王力行多次訪談。言談中,他思路清晰、字斟句酌。有時也會在講話之後立刻補充:「寫出來的時候,要寫得客氣些。」、「只做你們參考」、「現在不能發表」;在「現在不能發表」的約束下,幾件涉及最敏感的人與事只好暫時封凍。
如果要形容「人之將走」前孝勇訪談的心境,我想起「其言亦哀」、「其言亦忠」、「其言亦痛」、「其言亦善」。
「哀」是指他體念到,他對國家與黨的走向,已毫無著力處。「講」比「不講」好,但講了也沒什麼用處,
「忠」是指不論台灣政局如何,他矢志要做一輩子的中國人、與一輩子的中國國民黨黨員。
「痛」是指居然先他母親而走,誰再能細心侍奉這位比中國人更中國化的俄裔母親。
「善」是指他希望這些直言,可以扭轉國家與黨的走向。在病痛中,他做出了最善意的吶喊。
(四)討論事理的一面
認識孝勇的時候,他快近不惑之年。記得在一九八九年三月,他首次接受「遠見」訪問時,有一段這樣的對答:
問:「熟友責問你,說你的祖父和父親四十歲時,都負了大責任,你怎麼四十歲還做這些糊塗事?」
答:「我不能和租父、父親比,但也是四十歲的人,總不至於糊塗到那個程度。」
因此,在認識前,尤其相識後,聽到對他一些不利的傳聞,如果屬實,只有惋惜;如果誇大,也只有痛心。我只知道孝勇討論事理的一面。
如果以單獨與他討論問題的經驗來說,孝勇當然有他主觀的看法,但分析能力很強,記性很好,講話很謹慎,看事很清楚,做人很禮貌。與他聊天唯一的苦惱是,他在關鍵時刻,有時一些話似乎只講了一半就嘎然停頓;有時話雖講了,但也不能完全懂他的真正含意。他的意在「言外」與意在「言中」,不是那麼容易解讀。
(五)追思的空間
他生在顯赫之家,長在左呼右擁的權勢之中。中年之後,享有的權勢,頓成泡影;遭遇的責難,從未間斷。
近年來,孝勇即使身在國外,仍無法遠離政治半徑與是非漩渦。年輕時就像權貴子弟一樣有過的「糊塗行為」,變成了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經國先生健康衰退前後,逐漸擺脫了任性與特權,所產生的影響,可以減少對他負面的評價。
在孝勇最後一段人生途程中,他做到了「孝」與「勇」。「孝」表現在對病中父親經國先生無微不至的侍候,對母親方良女士千絲萬縷的掛念;「勇」表現在對政治人物言行偏差的責難,與對癌症做了最頑強的對抗。
儘管孝勇沒有改變政局,也沒有擊敗病魔,但他用盡了生命中的每一盎司,對長輩盡了孝道,對黨國盡了忠言,對家庭盡了愛護。在最後的歲月,他幾乎是單槍匹馬打了一場沒有妥協的仗。他變成了一位堅持原則與熱愛生命的勇士。
此刻,孝勇終於離開了塵世的風風雨雨。為自己,求取了難得的寧靜;為別人,留下了追思的空間:人間還有「孝」與「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