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疲憊的一雙眼睛。
表面上,他看著我,但他的思緒其實早已飄到了很迢遙、誰也不知道的疆土。
偶爾,他會開口詢問:「我女兒最近的狀況,好嗎?」更多時候,他只是擠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搔搔自己的腦後,看著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才好。他總是工作到很晚。下班之後,他頂著兩丸泛紅的眼球,探頭進來,確認一下我們上課的狀況,他會很正經地跟我致歉:「老師,不好意思,我要先睡了哦。」之後,他會轉頭看向巧藝,用有些嚴厲的聲音命令她:「巧藝,待會送老師出門,要有禮貌知不知道?」
他往浴室的方向走去,沿途,他止不住地抓著自己的後腦勺,看著他蹣跚的背影,我這才發現,巧藝的爸爸頭髮掉得很厲害啊——從後方可以看見有些區塊禿了,亮出泛白的頭皮。
他步伐沉重地移動著,用力地用指甲抓著頭皮,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
現在想來,那顯然是某種訊息:他已經超載了。他想要一段屬於他的假期。他不需要搭上飛機或遊艇,抵達某座熱帶島嶼,光是待在自己的床上,好好地睡上一段超過十二小時的覺,他就能感到幸福。但他不能休息,這個家需要他。
台灣的就業環境漸趨嚴苛,他也有些年紀了,他得以更長的工時來證明一件事情:他不會被這殘酷的社會給淘汰。他無法想像自己,有一天將成為「失業人口」的其中一個數字。
巧藝是我第二個學生,一位學姐太忙了,把自己剛接下的案件轉給我。現在回想起來,巧藝父母給的時薪很不漂亮,但在學姐慎重的拜託之下,我也抱持著認真的態度接下這個案子。在巧藝之前,我教過一個國中女孩,但時間太短了,我對那名女孩的記憶不深。
我很常把巧藝記成是我的第一位學生。
一進去巧藝家,我很快注意到,這個家平常時候只有巧藝一個人。
巧藝的母親目前在娘家的茶園工作,自然也住在娘家。隔週六日,母親會帶著兒子北上與丈夫和女兒重聚。農忙季節,母親最長得一個半月才能回家一次。
「這樣分開居住,感覺好辛苦啊。」
「沒辦法,我跟弟弟都在念私校,需要很多錢,爸爸說媽媽也得出去工作。可是,媽媽學歷不高,也跟職場脫節很久了,她之前找的工作都很糟,外婆叫媽媽乾脆回去幫忙採茶,她付的薪水比媽媽在台北問到的好得多。」
「弟弟呢?」我問。
「跟媽媽住在一起,媽媽說爸爸一個人顧兩個太累了。」
巧藝的語氣倏地冷了下來,
我想她很羨慕弟弟吧。
我只比巧藝大上兩、三歲,為了讓我們相處起來活潑一些,我請巧藝稱我「姐姐」。也因為我們採取一個比較親暱的稱謂,連帶影響了我們之間的互動模式,我指導巧藝的課業問題,與她分享我的求學經歷,巧藝也會與我討論她私底下的生活。
巧藝很孤單。
這個家的女主人長期不在,男主人工作時間又長,環境於是變得凌亂且昏暗。
每次上課,我跟著巧藝的腳步,見她一一打亮玄關、客廳的燈。光線打下來之後,很難忽略桌上堆疊的各式信件、繳費單和廣告文宣等等。巧藝沒有整理,也沒有人教她如何整理、分類那些信件,她只是把它們從信箱整串拔出來,再扔到桌上。
「妳晚餐吃什麼?」
她指了指桌上的塑膠餐盒:「超商的微波食品。」
「每一天?」
「大部分。」她沉思了一下,做點補充:「有時候,會吃麥當勞。」
「怎麼不和同學一起吃晚餐?」
「爸爸不允許。」巧藝翻了個大白眼:「他看了太多電視新聞,被新聞搞得緊張兮兮,他有偏見,覺得年輕人聚在一起就會做出危險的事來。所以,他規定我一下課就必須馬上回家。一個禮拜有一、兩天,他會打電話回來查勤,確定我到家了。」
我想起那雙疲憊的眼睛,沒辦法告訴巧藝,她父親的做法有什麼不妥。身為一個必須工作到八九點才能回家、家中又只有他與女兒的父親,他得把女兒管好。
巧藝的身上穿著充滿設計感的漂亮制服。
她在十個公車站距離的私立高中就讀,那間學校的風評向來很好。每一年,大學分發結果揭曉,該所學校的外牆便高高掛起紅布條,出色的錄取名單很能吸引過路人的目光。
我認為巧藝很幸福,在我眼中,讀私校隱約就是一種「與眾不同」的宣示。
這種觀點與我的背景有關,我的母親曾經很直白地表明,私校太貴了,她不會出錢供我念私校。
一次上課,我進去巧藝的房間。
床上、桌上和地上,散布著膠水貼紙和剪得零碎的彩色紙片。「老師,再等我一下,我快好了。」巧藝跳到床上,盤腿而坐,抓起剪刀與一張桃紅色的西卡紙,飛快地裁起紙張。
我坐了下來,隨手拿起一只邊緣修得很圓滑的愛心:「妳在幹嘛?」
「我在做生日卡片。」巧藝搥了搥自己的肩膀:「昨天熬夜做了三小時,還剩下一些裝飾,只要再寫上祝福的話語,這次的卡片就完成了。」
我瞧了一下書桌上的半成品,雖說是卡片,卻更像是一本小手冊,有封面,也有內頁。內頁主要是某個女生的照片集,有個人照,也有她與巧藝的合照,每一張照片旁邊都有巧藝下的標題,例如:「在百貨公司玩起自拍的我們」、「段考結束了,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妳好可愛」等等。書背的邊框黏著芥末綠的紙膠帶,正中央有一行金色的麥克筆字跡「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字的旁邊貼滿了細碎的小水鑽。
我把玩著那本手冊,對巧藝的手工很是驚豔:「是誰過生日?看妳這樣大費周章。」
巧藝仍專注在手上的西卡紙,沒有看我,嘴巴吐出一個人名。
「她是誰? 妳很好的朋友嗎?」
「還好。」巧藝迸出了令我意外的答案:「算是普通交情。」
「只是同學,幹嘛做這麼精緻的卡片送她?」
巧藝沒有答腔,她站起身,打開衣櫃,從中取出一個喜餅盒,巧藝打開那個盒子的瞬間,我的眼睛也跟著亮了起來。毋庸置疑,那是一個少女的百寶箱。裡面躺著Anna Sui的小香水,S牌的水晶項鍊和偶像明星的卡片,幾枚小吊飾等等。
巧藝的眼神很溫柔,這個小盒子收集了她所有珍藏的小物。
巧藝拿起其中一條白底藍點點的小手帕,放在鼻間吸了一口,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這是今年那個女生送我的生日禮物,姐姐猜猜看,要多少錢?」
「五百?」我不太誠實,因為我心中浮現的數字只有三百。
多出來的兩百是不想辜負巧藝期盼的目光。
巧藝用力搖頭,興奮地糾正我,語氣幾乎是炫耀了:「不、不,這條要一千二!」
我從巧藝的手上接過那條手帕,就著熾白的桌燈,仔細端詳。
「我不懂,就只是一條手帕啊——」
巧藝把手帕拿得更近些,指著一行繡字:「姐姐看不出來嗎?這手帕是K牌的。」
「我認識的品牌不多。」
「是嗎?」巧藝的臉蛋垮了下來,我的反應令她很失望。
巧藝輕手輕腳地把手帕摺好,放進盒子裡,關上蓋子,抱著盒子嘆了一口氣。
「姐姐,我覺得我家實在太窮了。」
我眉頭一皺,巧藝的思路轉了一個大彎,害我有些跟不上。
巧藝有些怨懟地說道:「我最好的朋友⋯⋯她的媽媽在這學期捐了三十萬給學校,老師很開心,在全班面前表揚她。回家後,我問爸爸,可不可以也捐十萬? 爸爸說不行。我讓步,改問捐五萬好不好? 爸爸非常生氣,他罵我不知感恩⋯⋯」
我聆聽著,心中湧現奇妙的情緒。
巧藝看了我一眼,問道:「姐姐有念過私校嗎?」
「我幼稚園好像是私立的,太久了,有點忘了。不過,從國小到大學,我都是念公立的。」
巧藝幽幽地說道:「姐姐,妳知道嗎,我真羨慕妳⋯⋯」
「羨慕我? 妳瘋了嗎?」我失笑,搖了搖頭:「拜託,多少人才羨慕妳。」我指著掛在書桌旁邊,那一身好看的制服:「別的不說,光是妳身上的制服,有多少人想穿啊。」
「可是,沒人知道⋯⋯」巧藝苦著一張臉:「穿上這制服,帶給我多少壓力。」
「壓力,妳是指讀書的壓力嗎?」
除了亮眼的治學績效,那所學校的課業壓力也很出名。
「不是讀書的壓力,是一種格格不入的壓力。」
巧藝的表情很認真,她不是在開玩笑,我收起笑臉,以相同程度的嚴肅回應她。
「格格不入的壓力?」
「嗯。」巧藝輕輕地點頭,眉頭蹙起,她的嘴開了又闔,像是魚缸中吐泡的金魚。
幾秒鐘後,巧藝有些不情願地開了口:「姐姐,我國中才開始讀私校,也就是說,我國小念的是公立的,那時我很幸福,同學們都說,爸媽對我很大方,還會帶我出國玩。進入私校之後,一切都變了,在私校,同學們大部分認為出國旅遊是很平常的事情。我的父母反而告訴我,私校的學費很貴,他們無法再帶我跟弟弟出國了。我很挫折,第一次明白到我家其實一點也不有錢,跟私校的同學一比,我家搞不好還算是窮的。」
「巧藝,妳在說什麼傻話啊。」我拍了拍臉頰,無法接受巧藝有這般的想法。
「不,姐姐,妳聽我說,我不是在無病呻吟⋯⋯」巧藝的臉跟耳朵也紅了起來,她急著想要說服我:「妳知道嗎?讀這所學校的學生,家裡都有錢到爆炸,有的家裡開公司,有的父母是醫生、教授或律師,包括某官員的女兒也在這間學校。假若他們知道,我爸在拉保險,我媽在茶園裡採茶,一定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沒有說話,巧藝看起來很激動,眼淚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她很努力地不讓眼淚掉下來。
「職業是沒有貴賤的,父母也是沒有貴賤的。」
躊躇良久,我只能軟軟地吐出這句沒什麼說服力的話。
「我不是說我父母不好,我的意思是讀私校把我搞得很心煩。我不得不去想,我和其他同學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們動輒送出好幾百、甚至上千元的禮物也不會心痛,我不是,我沒這麼多零用錢,我沒辦法回送等值的禮物,只好認真做卡片,大家以為我喜歡做這些,才不是呢!做一本這個,要洗印照片、找貼紙、想祝福的話,我一想到就很煩。」
「妳可以告訴他們,請同學不要送這麼貴的禮物。」
不——姐姐,妳實在很不了解這裡面的生態。我寧願做卡片做到死,也不想被他們認出我跟他們的不同。哎,爸爸說我很自私,弟弟之後要回台北念書,媽媽搞不好也會一起搬回來,不在茶園工作了。屆時家裡的收入變少、支出變多,凡事都是錢錢錢,我竟然還在想捐錢的事。」
原先,對於巧藝的言論,我心底有些不以為然。然而,聽完巧藝的心境,我再次環視這個房間,灑滿床的紙花紙片、裁剪下的照片邊緣、散落一地的美術用品,以及坐在中間,一臉無助的巧藝,我有些明白了,她是真的很辛苦。
本文節錄自:《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一書,吳曉樂著,網路與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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