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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窩住一宿:北京城裡不可言說的低端人口

遠見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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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見好讀

2018-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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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窩住一宿:北京城裡不可言說的低端人口
 

探索不盡的中國

當我還是十幾歲的青少年時,每次朋友邀請我到他們家參加過夜派對,總會令我感到十分焦慮。尤其我成長時期有一段時間在美國,這種互相邀約的風氣又來得比法國早,幾乎每個週末都會接到Sleepovers(註一)的過夜邀請函。當年,我愛吃的食物大概五根手指頭數得出來,而朋友的爸媽精心準備的菜色只會讓我冷汗直流。

如今到國外進行採訪報導,這種拘束感仍會在我一個人剛進入旅館房間時,悄悄蔓延。我對如此直接的生理性反應毫無招架之力,不管去的是戰地國家或是在德國追蹤報導選舉新聞皆如此。但此刻混雜著興奮的恐懼卻是初體驗。

今天早上我在聚龍花園遇到老鄭,他叫住我:「就今晚吧,我老婆要回鄉下幾天,因為她媽媽病了。我岳母年紀大了,大概快不行了。她的床空著,剛好給你睡。」

晚上我原本跟兩位朋友有約,他們跟我一樣都是七月還孤零零留在北京的外國人,我們訂了北京老城區胡同的一家義大利餐廳,靠近鼓鐘樓,從前帝王時代擊鼓報時的地方。一想到那火候精準的手工現做義大利麵、搭配貴族葡萄酒Vino Nobile,再來點義大利進口的乳酪盤,我早已口水直流。小餐館的露天座會點上蠟燭,前面就是小巷弄,可以一睹北京傳統生活樣貌─遠離了那些毫無個性、一點一滴切截人與人彼此社會聯結的水泥大廈,如此場景在首都幾個得天獨厚的地點被保存了下來。電動三輪車一聲響鈴,劃開夜晚微溼的熱氣。打赤膊的老爺爺在外頭抽菸乘涼著,老奶奶正把孫子帶出來到路邊尿尿。我們跟他們交換了幾個友善的眼神,七零八落聊個幾句,在這一晚結束前,感覺我們也多少參與、融入了中國,而這一切都愉悅地建立在我們的歐式享受上。

回家路上,當騎著腳踏車穿越胡同時,我和我太太蕾提西亞很少能抗拒沿途迷你北京小館子的誘惑,我們會停下來再喝最後一杯。狹小空間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不到幾分鐘,裡面的中國顧客就會跑來找我們用手機自拍,話匣子也隨之打開,破中文、英文統統上,想到什麼說什麼,百無禁忌,不時惹來一陣笑。信心滿滿的夢想也好、破滅的希望也罷,手裡一杯北京招牌燕京啤酒,眾人同歡。離開時,我們便以為多理解了中國人一點。回程,我們安靜騎著,彷彿想封存這連串的神奇片刻……因為隔日醒來,我將再度被掛在辦公室牆上那張中國地圖所震懾。中國是這麼無邊無際、多元龐雜,儘管表面是由共產主義的模子塑造而成的整齊劃一,實則怎麼也探索不盡。想要了解中國,理當窮極一生。

坐困愁城全是自己找

現在我是自投羅網,將在陰暗的地下室裡依賴手機的翻譯APP度過一夜。我已經可以預見自己睡在尿騷味、霉味和咳痰清嗓的聲響裡,而這地方就在距離我的床咫尺之遙。

說到底,儘管為期不長,但也許我並不適合做這類深入報導,因為我缺乏進行這項調查必備之自我犧牲的特質。但我已經涉入太深,也接受了邀請─雖然有點勉強。我到中國超市買了一瓶白乾,很烈的高粱酒。我挑的是中價位的酒,免得跟他們這些住在地底的人平日習慣喝的酒差距太大。我拿了一個輕便背包,放入白乾跟一瓶一公升的礦泉水、小手電筒和拖鞋、盥洗用具,因為到時一定有得去上廁所、梳洗的時候。

老鄭跟我約傍晚六點。

我跟他在第七棟碰頭。今天電梯壞了,我們得走陰暗無光的樓梯。抵達地下二樓時,我又看到那慘白的燈光、爬滿蟑螂的昏暗角落,還有令人窒息的氣味。老鄭已經很習慣這樣的生活環境,一派爽朗。空蕩蕩的曬衣繩加重了陰森的意味。地底居民的衣服都不見了,幾近荒涼的腸道毫無生氣,日光燈管輕微的爆裂聲讓地底顯得更寂靜。

工人體育館附近酒吧的清潔女工宿舍空無一人。她們就這樣突然消失了,沒人知道究竟是老闆替她們找到另一個更好的住處,還是她們全部被解雇了。附近工地那些滿臉汙黑的民工也打包離開,工程結束了。他們已搬到城市其他地方,或者搞不好去了中國的另一端。淒涼的氣氛籠罩著地下室,除了社區員工之外沒半個人。不變的是令人作嘔的屎臭和刺鼻的阿摩尼亞味道。放好背包之後,我先在房間裡等待,老鄭還得去幫社區一對有錢中國夫婦遛狗。

一個人坐在上鋪,僅有的一盞小燈散發著微微黃光,懷疑與失望將我淹沒。我期待和地底居民建立更深刻的關係、觀察他們的習慣,希望對他們的生活有更多的了解,但是這個晚上我卻陷入幾近荒涼的迷宮之中。

失落

老鄭回來後把我帶往廚房,他同寢的室友正在準備晚餐。幾個月以來,他們已經習慣看到我在地底閒晃,對於我的出現幾乎是無動於衷。我還記得第一次到他們廚房時的熱鬧氣氛,當時是中國新年。熱情歡迎是當初我闖進這裡時他們的本能反應,如今已然散去不復以往。老鄭開了一瓶青島啤酒,倒入杯子裡,我們隨即舉杯一口乾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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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一張很小的椅子上,他把菠菜、香菇切洗之後丟進炒鍋,裡面有雞肉和花生米,很快就熟了,接著他加了點醋。我們移駕塑膠桌前準備開動時,他室友已經吃飽跟我們說再見了。我們又乾了一小杯啤酒,開吃。我的東道主以碗就口,用筷子大口扒著飯菜,吃得唏哩呼嚕。工作了一整天筋疲力盡,老鄭沒怎麼說話。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他的手藝或這狹小的地下室。

我後悔沒把優優一起帶來,他一定知道怎麼讓氣氛活絡起來,流利的中文也可以讓我們真正聊點什麼。在地底,少了我公寓裡那些裝飾和娛樂,我們之間的交流比上一回晚餐時更快達到極限。中國人通常一開始就喝起烈酒,但我的做法相反,我等到吃飽了才拿出高粱。我們以友情之名乾了好幾杯,接著開始收拾、洗碗,接著回到房間去。

我想我帶高粱來是個錯誤。回到房間時,老鄭的室友已先熄燈就寢,而我整個人被高粱吸乾了。因為實在太渴,我幾乎喝掉一公升的水。我知道這個晚上自己一定還會很渴,同時免不了跑廁所。我帶著小手電筒睡在上鋪,只要輕微動作,彈簧就吱吱作響。老鄭跟我道晚安之後便關了燈。被潮溼且黏膩的熱氣包圍著,我一動也不敢動。我們很快睡著了。

口渴和高粱的後勁使我的頭像脈搏一脹一縮抽痛著,凌晨三點就醒來。我打開小手電筒,用手遮住光源免得太亮,找到幾乎被我喝光的礦泉水瓶,根本解不了渴。我攀著搖搖晃晃的床杆下床去上廁所,在隔間裡屏住呼吸對抗周遭的惡臭攻擊。難以克制的噁心感讓我出來時險些撐不住。

我再也無法入睡。巨大的鼾聲響徹整個房間,我失眠到清晨,想像著在幾公尺高的地方等著我的浴室、床鋪和冰可樂。

五點半,老鄭的鬧鐘解救了我。我藉口說頭痛得回家吃點阿斯匹靈,免去了蒜片拌麵的早餐考驗。這次的體驗算是失敗了,我有點尷尬地和老鄭說再見。他沒有露出半點異樣,照常展現他親切的笑容,跟我握手道別。

回到舒適的公寓裡,我再度呼吸到空調送出的新鮮空氣。好好洗了個澡之後,看著眼前香醇的咖啡,我才敢承認逃離那令人焦慮的世界著實讓我鬆了一口氣。

多數居民的消失令我失望,因為地底是有了他們才生氣蓬勃;當然,清晨的臨陣脫逃也讓我對自己不滿。就算我知道老鄭早晨簡單的盥洗沒什麼好觀察、早餐也沒什麼好讓人興奮期待。

我原本總算向前邁進一步,讓鼠族(註二)的世界接受我,但這場經歷就這樣戛然而止。

註一:譯注—Sleepovers是美國小孩邀請朋友到家裡過夜狂歡的聚會。

註二:鼠族,意指收入不高但又要在大城市裡生存,住不起一般出租房,轉而租地下室而居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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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錄自:《低端人口:中國,是地下這幫鼠族撐起來的》一書,派屈克‧聖保羅(Patrick Saint-Paul)著,陳文瑤譯,聯經出版。

圖片來源: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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