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我到總統府演講,講題是「科技島與世界公民」,我把這二個概念定位為台灣「贏的策略」。
科技島之於台灣的重要性,幾乎已經無需多做解釋。而要發展科技,關鍵在於技術。對台灣而言,必須從引進技術、開發技術與輸出技術三管齊下。其中,自然以本土自行開發技術為核心。但是,如果引進技術是最有經濟效益的話,仍然可以在引進技術的基礎上培養自有研發實力,兩者互相為用。這個概念是比較容易了解的。
然而,許多人可能對何以台灣必須技術輸出感到不解,特別是當我們看到日本人總是把技術當成看家本領,如何能夠隨便將獨門秘密武器外傳?其實,技術輸出正是台灣務實外交最重要的策略,早期的農耕隊就是最好的例子。
回想過去,華僑四海為家,但早期到海外的人多數都是「三刀」--剪刀、菜刀和剃刀,真正深入經營當地社會的非常少,影響力也自然有限。因此,當台灣企業開始走入國際,深入耕耘海外市場,便不得不思考成為世界公民的重要性,其中,技術輸出就成為相當關鍵的工作。
當然,技術輸出的同時,也必須兼顧市場的開拓,以便創造繼續研發的經費,不斷落實技術札根,如此才能在技術輸出之後,仍能保持本身技術的精進。
七年之後的今天,檢視這兩個概念,仍然適用於台灣跨世紀贏的策略。
全球共榮
台灣資源有限,不管是土地或社會資源(包括環保、生活品質),因此,產業發展必須更有策略,也不得不借重海外資源和市場。但因為台灣實力比較單薄,因此,台灣更需要國際合作或分工,選擇自己最具優勢的部分,將它發展到世界頂尖水準,和全球共榮發展。
以科技領域而言,新竹科學園區成立在一九八一年,政府花費二十億投資開發,但是帶動日後企業投資已經高達數百億,如今,這個彈丸之地每年占全台灣七%產值,還帶動附近學術機構,形成完整的科技城。
像這樣四兩撥千金、高報酬的投資,為什麼後來沒有持續進行?原因自然牽涉到政治民主化之後,政策推動沒有以前的效率,但這已經是相當明顯成功的範例,應該可以形成共識,讓台灣成為遍布科技城的科技島。
我的構想得自德國。在德國,城市人口都不多,五十萬人左右的城市遍布德國,都有自己的特色,不設速度限制的高速公路貫穿其間。我腦海中科技島的藍圖,是除了新竹之外,在北、中、南甚至東部都有一個科技重鎮。也許有人會問,東部產業並不發達,如何發展科技?其實,東部的觀光或大理石資源也可與科技結合。把各地資源和科技整合,再結合附近的學術機構與衛星工業城,台灣將散布著各種不同功能的科技城,每隔二、三十公里就有一處。
這個理念必須和經濟發展結合在一起。因為台灣的資源有限,因此低附加價值的傳統產業必須升級,不管設計、行銷或自動化,總歸是非得升級不可。
一九九0年,我在一場與中小企業家座談會中曾提起,傳統產業升級是政府非常重要的責任。舉例而言,政府每年投入高科技經費大約一百億,拿出五億元,對科技業影響並不太大,但若這五億元能為眾多中小企業找出一些具有未來性的產品,開發一些新科技的材料或設計,這些中小企業便立刻具有國際競爭力。
科技立國
舉例而言,巨大的碳纖維腳踏車,光男的碳纖維網球拍,就得力於工研院開發出來的材料,同樣的產品採用不同材料,立刻產生不同的價值,台灣類似這樣的機會非常多,那麼,政府值不值得挪出部分經費來進行?答案相信已經很明顯了。
台灣現在要全面、多元化發展,不只創造高科技或是台北的榮景;科技島不只發展科技業,而是台灣附加價值的整體提升。
我有一個公式;競爭力是和價值成正比,和成本成反比。直到今天,仍有許多企業主在緬懷:「想當年,我起家的時候勞工成本有多低,環保成本有多低。」卻沒有想到,企業努力的目標是為了把眾人的生活品質提高,生活品質提高,資源的成本(例如薪資)當然是要提高的,因此,企業家應該慶幸於成本的提高,因為這代表企業經營的成功。
但成本一高,競爭力便降低了,怎麼辦?不必剋扣工資或產業外移,透過品質、創新、形象、管理效率,將有限的資源做最有效的利用,同樣能夠降低成本和提高價值,達到提升競爭力的目的。
值得慶幸的是,從台灣經濟奇蹟的歷程來看,企業控制成本的確是有其成就,但是創造價值卻只是剛剛入門,還有很大的空間。也就是說,台灣競爭力的提升還有無限的成長空間,只要我們不斷努力思考創造價值。
提高價值的機會並不限於高科技業,對傳統產業而言,重要性更大。事實上,許多傳統產業消耗了許多台灣極為有限的資源,但創造的價值卻相對有限,這樣的產業該不該發展?當然,經營者有其責任,但政府也該有長期規畫。
舉例而言,該不該繼續設立核能發電廠,很明顯地,興建核電廠必須付出龐大的社會與政治成本,這麼高的代價,今天也許是不得不做,但是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思考,我們可不可能發展耗電較少的產業?如果有,就該在五年、十年前就擬定一套有效利用資源的產業政策。
讓本國企業安身
也就是說,所謂科技島並不是只發展科技產業,而是以科技立國,提高資源有效使用,生活品質提高,經濟發展持續。
科技島的概念,是希望能為台灣找定位,而世界公民的概念,則願提供新台灣人跨世紀發展共同的遠景。
對於企業國際化,政府正推動亞太營運中心計畫,而在和跨國企業簽訂了幾十個意向書之後,真正執行的成果是什麼?回想一九八一年,新竹科學園區成立時,政府同樣花費全副心力去招攬美國高科技公司進來投資,而如今,科學園區是誰在主導?答案非常清楚,只有本國企業對自己的國家才有長期承諾。
今天在台灣,是誰在丟大錢不斷投資?是誰真正關心台灣能不能成為亞太營運中心?是本國企業,不是跨國企業。台灣企業過去靠廉價勞力產生經濟奇蹟,如果下個階段不能在台灣作為營運中心,我們這些企業要在哪裡安身?
所以經濟部應該以台灣企業的跨國化作為目標,從現在開始每年簽五十個意向書,這樣才能真正落實亞太營運中心的目標。
去年,宏碁電腦躋身台灣第三大民營企業。回想十幾年前,台灣百大企業幾乎都是內銷、靠保護主義政策養大的企業所包辦,外銷導向的企業總是在排行榜上大起大落,今年是八十名,明年退到兩百多,因為外銷型的企業不具備控制市場能力,加工產品賤價賣到世界,到處充斥,第二天人家發現韓國比台灣便宜,訂單就全部被搶走了。
這種情況現在已經有所改變了,外銷型企業逐漸在百大企業之林穩定成長,憑的是什麼?第一是技術,企業從純粹代工(OEM)轉變為委託設計生產(ODM),第二是國際行銷能力的成長。
台灣市場狹小,九成五的產值要靠國外市場,不像美國、日本企業有一半以上靠本土市場,這麼高的外銷比例,如果行銷主權都操之在外商,投資愈大,風險愈高,投資沒有出路,最後一定混不下去,只有成為別人的附庸。企業一定發展為以台灣為基地的跨國企業,並掌握自己的出路。
因此,台灣要進一步創造價值,形象的提升非常重要。這幾年,因為個人電腦與半導體帶動下,國家形象進步了不少。如果說十年後,科技島成為國際間普遍稱呼台灣的代名詞,台灣出去的每項產品形象都會高一點,連出國旅行別人也會另眼相看。
當然,企業要努力提升產品品質,但是,形象的提升要大家一起來努力。我們可以發現,有時候我們花了很多精神在提升形象,但在某些地方出一點紕漏,就大打折扣。因此,就算你沒有能力提升國家形象,起碼有責任不要破壞形象。
扮演有貢獻的角色
事實上,即使有人故意扭曲我們的形象,那也是天經地義的,因為競爭實在太激烈了。常常,當我和外國友人談起台灣形象時,他們總是會說:「沒問題的,三十年前日本的形象還不是很差。」我認為事情不是這樣想當然爾,因為環境不同了。日本創造形象的時候,歐美人並不把東方人看在眼裡,所以幾乎沒什麼阻力;現在,大家都在嚷著:「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既然如此,人家還不趁早把你壓死,扭曲你的形象嗎?
所以,我們現在要打一場比當年日本人還要難打的仗。我們必須有所體認,必須有志一同、大家一起來打。怎麼打?這就牽涉到策略問題了,也是我之所以提出「世界公民」概念的原因。
在我的想法中,新台灣人應該具備更寬廣的心胸,我們不只要增進國人的福祉,更進一步地,還要增進全球的福祉,因為,我們既然必須在全世界活動,當然也要把全球的利益作為我們的利益。
以宏碁的理念為例,我們在經營企業時,是以我們所到之處的社會、客戶與員工的利益為優先,我的利益則建立在這三者基礎之上。而這樣的思考模式,是迥異於其他跨國企業優先考慮母公司利益的邏輯。
過去,台灣企業習於模仿日本或美國企業的管理模式,事實上是不恰當的。以世界第二大電腦富士通為例,它有八成市場在日本,最好的歐洲企業,五成市場在本國,八成在歐洲。打國外市場,對這此三流企業同樣艱難。台灣以外貿導向,本地市場占世界市場的不到一%,如果沒有一套有效的突破之方,就算在台灣打第一,也不過是小數點後面的零頭。
創造文明的大眾
在開拓國外市場比內銷市場困難太多的情形下,我們的策略,簡單地說就是不要和世界各國為敵,包括中共,我們都必須在經濟層面與之為友。大家結合在一起,在分工體系下,扮演自己最有貢獻的角色。
因為我們是世界公民,我們到每個國家就搖身變成當地企業。一九九二年起,宏碁開始推動海外事業當地股權過半的策略。於是,宏碁雖然生在台灣,但化身到世界各地,入籍當地的企業公民,以繁榮當地、促進當地高科技發展作為企業營運的目標,這是世界公民基本的思考邏輯。
這個做法最大的好處是突破「Made in Taiwan」的形象,不管面對先進國家的民族優越感,或落後國家的民族保護主義,世界公民的策略都能有效突破。
這套做法使宏碁占有率不斷提升,更重要的是風險的降低。例如,四年前我們和墨西哥的夥伴合資後,墨西哥正值經濟恐慌,幣值大幅貶值,我並不知道他怎麼管理,但在這樣的合作關係下,他做對他有利的決定,也必然對我有利,結果公司在極度不景氣的大環境還能賺錢,我們也從中分了一半。
過去三年,宏碁每年都有五成到八成的成長率,這就是利益共同體的運作結果。
邁向二十一世紀的新台灣人,當然也無可避免資訊革命的浪潮。
在電腦發明之前,人類的經濟活動幾乎都是原子世界,不管汽車或電腦,即便是文化或思想,也必須透過紙張或者建築物等原子物品留存。但到了位元時代,訊息或是圖像都可以轉化成0與一的位元,甚至真實的世界都可以變成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
原子世界裡,要創造一個東西,必須消耗很多能源,但位元世界裡,創造必須靠著大量的腦力;要運輸一個原子產品,必須花費時間與成本,而移動位元產品卻只在轉瞬間,成本極低。
因此,人類未來的活動當中,無形東西的比例會愈來愈多。有一天,當你以為你的小孩坐在一邊胡思亂想,可能他正在創造人類更高的價值。
這是資訊革命很重要的現象,無形的東西使社會更加高度成長。原子時代許多精神文明都寄託在物質,例如,故宮的典藏代表著中國五千年文化,但在資訊革命之後,精神文明創新速度會更快、更多,這些文化資產不再只是陳列架上的古董,運用新科技將賦予它們更多創新的生命力。
例如,多數人從來沒有到過金字塔和萬里長城,但有一天,透過虛擬實境,大家都能如親身經歷般優游其間,到那時,過去只有少數人可接觸到的小眾文化,都會變成大眾文化。過去的文明,可說是帝王與貴族的文明,只有少數不愁吃穿的人才會創造文明。但未來像你我這樣的一般人,也要開始創造文明,也就是說,享受與創造文明的人,都從小眾變成大眾。
於是,未來創造大眾文化的軟體,將會變成一個龐大的市場。舉例而言,現在的體育節目在全世界收視人口往往都是數以億計,如果說,我投資一億新台幣開發出一種國際化的軟體,那已經是個相當高品質的東西,只要有十億人用電視或電腦來接收使用,單位成本只要一毛錢,假設定價一百元,消費者可以得到高品質而廉價的享受,而我則有千倍的獲利。這就是軟體的威力所在。
一步一步,由遠而近
數位革命也將改寫通訊的歷史。過去,電話線只提供交談功能,一聲問候就耗去兩秒,以後,透過數位的方法將訊息壓縮,只要千萬分之一秒就傳到對方。相同的電話線,數位化之後,不但通訊的數量增加,連聲音、文字、圖形、影像都能傳送。
目前在全世界,不管光纖電纜、有線電視的銅軸電纜,或是一般的電話線,就像人體的神經一樣密集,它們可以傳達非常大量的訊息,透過數位的方式壓縮與解壓縮,位元傳到任何地方,速度快、所費不多。甚至,位元也可以不透過線路,在空中便能自由傳輸,等於是無所不在的。比之建設一條高速公路,成本與效益都要高上千萬倍。
也許有人已經開始憂慮,台灣能不能因應資訊革命?會不會在此浪潮下慘遭滅頂?
什麼叫做革命?一般人總覺得革命是在一夕之間變天,但事實上,過程中有太多機會可以應變,因為任何事情發生變化總是一步步,由遠而近的。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我們還有足夠時間來迎接新資訊時代的來臨。
今天,全球資訊業已經成為分工整合的大環境,沒有哪個企業可以壟斷整個產業,因此,台灣企業要扮演什麼角色?當然希望是要角之一,所以,我們希望繼續發展,除了製造規模與技術要繼續精進之外,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加強國際市場掌握的能力。前者要靠科技島的落實,後者則要透過世界公民的策略。
一九七一年,四位元的微處理器問世,從現在起,估計不出五至十年,運算能力千百倍於現有個人電腦的超級電腦,只要一百美金就可以製造出來,而且製造速度就如同印鈔票一般,屆時,我們身上會到處都是超級電腦,左右口袋、耳朵都是。
於是,台灣這個全球第三大資訊生產重鎮的優勢就產生了。因為位元時代就是要靠電腦,否則一大堆0與一的位元,並不具有任何意義。相信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將會目睹台灣製、物美價廉的超級電腦,走人人類日常生活,為世界增進更大的福祉。
在一九八六年,我在宏碁邁向國際化的起點時,提出「龍夢成真」的口號--中國人要在世界揚眉吐氣,在迎接資訊革命的同時,期待更多朋友共同來築「夢」。
(林文玲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