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十一月,當我出生的時候,以色列國是成功的典範。國界平靜,經濟繁榮,人口逼近兩百萬。一九四八年戰爭的關鍵勝利催生了這個國家,一九五六年第二次中東戰爭的關鍵勝利穩固了這個國家。吸收近百萬移民的超人嘗試旗開得勝。二十座新城市,四百座新村莊,二十萬戶新公寓,以及二十五萬新就業機會,證明這是一項前無古人的歷史性成就。現在,斯文恩.史登黑爾已成為史登黑爾中尉,他離開以色列國防軍到希伯來大學念歷史和政治。厄文.阿佩菲爾德已成為阿哈隆.阿佩菲爾德,他正在籌備第一本短篇故事集。艾里克.布利克已成為阿哈隆.巴拉克,即將獲得最優等法律學位。露易絲.安納奇還在霍隆移民區與生活搏鬥,但三個孩子已逐漸適應他們的新家園。經過十年的戰爭和步調近乎狂躁的建國大業,以色列社會終於露出穩定的曙光。這個年輕國家不再是ㄧ座臨時營地。它不再被當作一場瘋狂冒險,而是一個扎實的政治事實。沒錯,和平尚未降臨。在阿拉伯國家眼中猶太國仍是個詭計,可鄙且注定敗亡。但戰爭也沒發生。一九四八和五六年的兩次勝利使敵人卻步。和法國結盟使以色列空軍擁有最先進的戰鬥機:「颶風」(Ouragans)、「幻密」(Mystères)、「超級幻密」(Super-Mystères)。西德和英國也對這個意志堅定的國家出手相助;一年前它才證明了自己有能力航行至蘇伊士運河。和美國的關係很好,和蘇聯的關係大致良好。世界看猶太鳳凰在沙漠中浴火重生。以色列橙園,以色列考古,還有以色列科學引起國際社會的興趣和欽佩。
我出生的那個秋天,雷霍沃特(我出生的城市)即將為新成立的核子物理系剪綵。波耳(Niels Bohr)和歐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正準備到魏茨曼學院,向前途無量的年輕國家裡前途無量的年輕物理學家致意。同一時候,特拉維夫的新表演藝術中心曼恩音樂廳(Frederic R. Mann Auditorium)落成開幕。魯賓斯坦(Arthur Rubinstein)、斯特恩(Isaac Stern)、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來到建國九年的以色列,和以色列交響樂團的傑出音樂家與熱情聽眾同慶。國家在加利利地區胡拉湖沼澤地實施的排水計畫已完成。以色列第一間超級市場即將在特拉維夫開幕。
俄國人發射史普尼克一號上太空時,以色列報紙更關注國內新聞,報導冰箱和洗衣機銷售的驚人成長。經濟繁榮和德國賠款喚醒了昔日的好食慾:數十家熟食店在特拉維夫市中心開張。以色列準備迎接十歲生日之際,國內瀰漫濃濃的成就乃至奇蹟之感。第一個十年展覽籌劃完成,即將在一九五八年夏天於耶路撒冷舉辦,強調以色列的成功。展覽要傳達的訊息是,以色列現在是中東最穩定先進的國家。以色列是二十世紀最不可思議的社會熔爐。猶太國是一場人造奇蹟。
但這個奇蹟卻奠基在否認之上。我生長的國家將巴勒斯坦從地表消除。推土機把巴勒斯坦人的大小村莊夷為平地,授權令將巴勒斯坦人的每寸土地充公,法律廢除巴勒斯坦人的公民身分,然後宣告他們的家園不再存在。在社會主義的隱哈律吉布茨旁躺著庫姆亞(Qumya)廢墟。在雷霍沃特橙園旁躺著札爾努加和古俾貝的斷垣殘壁。在以色列盧德的中央,巴勒斯坦盧德的瓦礫歷歷在目。但人們似乎沒在腦中將這些遺址和十年前居住其上的民族劃上連結。十歲大的以色列將巴勒斯坦從記憶和靈魂中刪除。當我來到世上的時候,我的祖父母、父母及其友人們理所當然地生活,彷彿另一個民族不曾存在,彷彿他們不曾被趕走。彷彿另一個民族如今沒在杰里科、巴拉塔(Balata)、代赫夏(Deheisha)和賈巴利亞(Jabalia)的難民營受苦。
否認出於許多理由。在第一個十年,獨特的國家建設事業消耗了年輕國家所有的物質和精神資源。人民既沒時間也沒空間感到愧疚或憐憫他人。以色列吸收的猶太難民數超過它所驅逐的巴勒斯坦難民數。而阿拉伯民族卻始終未對其巴勒斯坦兄弟姊妹伸出援手。多數巴勒斯坦人在一九五七年尚未自視為一支獨特的民族。他們還沒有成熟、公認的民族運動。世界為他們感到抱歉,但世界拒絕承認他們的政治權利,而且不將他們視為合法的民族實體。因此,以色列選擇忽略巴勒斯坦,將以阿衝突看作國家之間的衝突,看作以色列大衛對抗阿拉伯歌利亞的衝突,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場衝突將巴勒斯坦人的悲劇邊緣化,導致它被當成某種惱人的次要問題。
但這否認令人難以置信。試想,七十萬人流離失所,而且他們的家園被徹底清除。Asdud變成Ashdod,Aqir變成Ekron,Bashit變成Aseret,Danial變成Daniel,Gimzu變成Gamzu,Hadita變成Hadid。阿拉伯人的盧德城如今是新移民的盧德城。數十個城鎮村里獲得新身分。一個規模龐大的難民康復計畫在如今不幸淪為難民者的家園和田野上展開。
拒絕承認巴勒斯坦大災難不是五〇年代以色列奇蹟奠基的唯一否認。青年以色列也否認二十世紀的猶太大浩劫。沒錯,以色列猶太大屠殺紀念館(Yad Vashem)正在耶路撒冷動工。以色列每年四月舉辦「大屠殺紀念日」(Holocaust and Heroism Remembrance Day,希伯來文為Yom Hashoah)。而且以色列在操縱或應付國際社會時,會提起與利用歐洲猶太社群的悲劇。可是猶太大屠殺在以色列國內完全沒有地位。社會期望倖存者不要說出他們的故事。浩劫過後十多年,在地方媒體和藝術之中完全看不到浩劫的身影。猶太大屠殺不過是猶太復國主義復興觸底反彈的低點。以色列共同體拒絕創傷、潰敗、痛苦,以及悲慘記憶。更重要的是,以色列共同體沒有容納個人的空間。那也是猶太大屠殺始終抽象而與社會隔絕的原因。和我們一起生活的人是誰並不重要。以色列的訊息明確:別吵,我們正在建造一個民族國家。別問不必要的問題。不要顧影自憐。不要懷疑,不要哀嘆,不要軟弱或善感,不要重提可怕的鬼魂。現在不是回憶的時候,現在是遺忘的時候。我們在這個當下務必集中所有力氣,專注於未來。
這個否認也無可厚非。儘管以色列有活力且充滿自信,它還沒強壯到足以面對過去的恐怖。它仍然是個為生存和未來拚搏的不服輸社會。猶太國宛如一座位於威脅沙漠的邊境綠洲。它還不具備足以自我分析的成熟。它還不具備足以全面透視自身經歷的平靜。挑戰太多。痛苦太多。若不加以自律、自我壓抑,展現某種程度的殘酷,一切可能會分崩離析。
但否認的代價昂貴。沒錯,史登黑爾和巴拉克因為野心勃勃沒注意到所付出的代價。他們熱烈地擁抱新身分,想要跑得離過去愈遠愈好。而內省的阿佩菲爾德恐懼地看著周遭正在發生的事。人們換用另一個名字,換說另一個語言,換上全新的身分。為了求生,他們把自己的過去一筆勾銷。為了工作,他們卑躬屈膝。他們變成個性死板扭曲的行動派,幾乎沒有靈魂。在不識傳統、細微差異、諷刺的新合成文化的形塑之下,他們失去了猶太文化的豐富涵養。他們創造出招搖愛現的生活方式,渴望展現一種被逼出來的快樂。他們已弄丟來時路,亦不知將去向何處。
兩個否認仔細算來是四個:對巴勒斯坦過去的否認,對巴勒斯坦大災難的否認,對猶太過去的否認,以及對猶太浩劫的否認。四股失憶力量並進。從記憶中被抹除的是這塊土地的曾經和大離散的曾經,他們受到的不義對待和我們受到的種族屠殺。當他們奮力求生,鑄造全新身分,五〇年代的以色列人埋葬了巴勒斯坦果園和猶太小鎮的猶太學校,埋葬了七十萬巴勒斯坦難民創造的空缺和六百萬被屠殺猶太人創造的虛無。在本.古里安倉促發展之下消失的是土地之美,大離散的深度,以及四〇年代的歷史大災難。
上述多重否認很可能是必要的。若沒有否認,以色列可能無法運作、建設、生存。剛愎自用的不理會,對猶太復國主義在二十世紀前幾十年的成功至關重要。執迷不悟對以色列建國頭十年的成功也功不可沒。倘若以色列承認過去發生的事,它一定撐不下來。倘若以色列展現好心腸和同情心,它一定會垮臺。否認是這個九歲國家攸關生死的迫切需求。
本文節錄自:《我的應許地:以色列的榮耀與悲劇》一書,亞瑞‧沙維特(Ari Shavit)著,葉品岑譯,八旗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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