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自由了
祕書節那天,我在舊金山舉辦一場蘇格拉底咖啡館,當我問大家有什麼問題時,有位看起來有點苦惱的女子靜靜地坐在那裡,像是一個很想問問題,卻又很害怕發問的人,好幾次她半舉起手,一旦我轉向她時,她又猛然地縮手。
「你有問題要問嗎?」我問她。
「沒有。」她回答,可是她的頭卻抗議似地點著。
「我覺得你有問題要問。」我說。
「呃,」她說,「我想是吧,可是我不知道是否適合在哲學討論時提出來。」
「我敢說它一定很適合。」我說。
這招奏效了,她突然吐出一句話:「一個聰明敏銳的人怎麼會陷入一個爛工作裡?」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彷彿具有某種宣洩的作用。這位聚會的新人,原來是位投資銀行的祕書。
她接著說:「我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小隔間工作,薪水不錯,卻沒有前途。我多麼希望能從工作上獲得更多,」她嘆了口氣。「結果我卻困在裡面,動彈不得。」
「人類的環境不就是一種束縛嗎?」一位身材纖瘦、黝黑的男子說道。他粗糙的頭髮長及肩頭,聲音有些低沉。「我被困在軀體裡;我被自己的心所局限;我被困在宇宙中;如果我想繼續活下去,我就會被呼吸所限制,所以我被困得死死的。」
「聽起來,我們好像應該先來探討一下『受困哲學』。」我剛好想到,哲學史上討論最多的就是人類是否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還是我們大多的行動都受制於一些無法掌控的因素與情勢。出生於荷蘭的哲學家史賓諾沙(Baruch Spinoza)提出了一項有趣的觀點,一個並非受外在的力量所箝制,而是源自於天性中的力量與狀況所「決定」。史賓諾沙覺得這其實也是一種自由,他稱之為「自決」,他的意思是,我們身心兩方面的特質,「聯合」過去的發展,以及與現在周遭世界的關係,以決定我們生命的方向。在一六五六年,他這種思想被阿姆斯特丹的猶太社會視為異教而遭到驅逐。
「我想,有好的受困和不好的受困,」那位討厭自己的工作的女子說。「而我覺得我是不好的受困,我的工作就是罪魁禍首。如果我喜歡我的工作,我不會那麼在意我的呼吸、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或是我的宇宙受困。」
一直站在咖啡廳入口,似乎無法決定要不要加入討論的男子終於加入了。他說他是個自由接案、薪水微薄的平面設計師,並把這種工作稱為「非營利社會意識的團體」。他接著說,「就兩位所言,即使有一份非常喜歡的工作,在某種意義上,你還是被『困』了,因為你依舊被囚禁在這個工作裡。就算你喜歡你的工作,但如果有選擇,說不定你一點都不想工作,可是你卻不能不工作,除非你很有錢──不過就連那些卑鄙的有錢人都還要做一點點工作,才能維持富有。所以,你被某種形式的監獄所局限、束縛住了,即便那是你喜歡的監獄。」
一位剛才點了他第二瓶酒、身材圓滾的男子說:「生活就是一份工作。」他呼吸非常用力,有時聲音大到我無法專心對談。
「每一個生活就是一份工作,」我重複了一遍,然後進一步解釋,「我猜你的意思之一是,生活本身本來就需要某種行動,這就讓它成了一種工作。」
「諺語不是說:『人生不只是工作』,最好不就是如此嗎?」我繼續說。「至少,不是有各式各樣的工作──而我們難道不能就這些工作所要求我們要做的事,來把它們區分為可怕或美麗,或介於兩者之間的類別嗎?在最好的情況下,難道一個工作不能成為自我表達的一種形式,需要我們以滿足而非累贅的態度來工作?難道類型適合的工作,不能代表一種其實可以讓我們更自由形式嗎?」
說出這句老生常談的那個人沒有任何回應,他假裝專注地倒下一杯酒,他似乎只負責說這句話,卻不想接受任何批評或評論。
我轉向那位祕書。「或許,」我說,「讓你動彈不得的工作,也可能刺激你,讓你找到另一個較能自我實現的工作。愛默森曾說,當一個人把心放在工作上,並盡一己之力,他就會覺得放心且快樂。我覺得換句話說會更有意義,一個人應該專心致志於尋找一種能讓他付出所有的工作,而你可能需要花上老半天才找得到這種工作。就我來說,如果不是曾經陷入那些我所謂很爛或有點爛,有一點價值又不是很好的工作,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做我現在做的事──這對我來說是理想的工作,其他那些工作都迫使我更努力去發現自己想要成為怎樣的人。」
「我想到最好的是,」平面設計師插嘴說,「試著發現你喜歡到甚至願意免費去做的事。我想你第一次聽到某人這麼說時,心中首先想到的一定是,『這些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卻不夠實際。』錯!這很實際,如果你不找一個可以滿足你熱情的工作,早上能讓你興奮地爬起來,然後全力以赴的事,那你還有什麼工作好找?」
另一位參加者說,「如果你不冒著經過小心算計的風險,如果你不計畫一下找出職業生涯中最想做的工作,那麼某方面你的存在也就沒什麼價值。我認識許多賺了很多錢的人,他們的心都是死的,就像是活死人一樣,所以,當人們論及找一份你不介意被『困住』的工作,錢不是答案。」
我注意到最初提出這個問題的女子一直振筆疾書,好像想把那位平面設計師所說的每個字都記下來。她突然停下來,快速地把筆弄得卡答卡答響,然後抬頭看著我們。「我最近讀了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的《人類的處境》(The Human Condition),」她說,「我常常想起她寫的一件事。她說,『凡人的任務與潛在的卓越,在於他們創造事物──工作、功績與言詞──的能力,這些理應歸屬於永恆之中。』我想我一直想發現自己想做出什麼成就,以及能做出什麼功績,而它們理應歸屬於永恆之中。我的意思是,我覺得我們都有某種獨特的能力,而我們能把這個能力轉化為生命中的工作與熱情,至少,我選擇這麼去相信,可是,也因為我選擇相信這個,每當我覺得自己花了太多時間,而沒有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能讓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痕印,並以某種方式變得永恆的事物時,我就會變得非常沮喪。」
她沉默了一下。「我呀,」她把筆和記事本收回包包裡,然後說,「我積極地參與社區劇場差不多有十年了。這些年,劇場的創辦人好幾次都問我要不要全職參與,他給我的薪水不到目前工作的一半,工作時數還多出三個小時,但這是我喜歡的工作,我想要做的工作,是我考慮做一輩子的工作,因為我相信,一個好的劇場能幫助我們以嶄新的方式來認識這個世界和我們自己。」
「可是我從來就沒有認真考慮他的提議,這不只是因為我害怕,也不是我對於節約的生活感到遲疑,最重要的是,我從不把它當作一個工作。我一直有一個偏見,覺得如果我沒有往上爬,搬到紐約,成為一個有名的演員、一個明星,那麼我就不應該在這個圈子賺錢。我總是把在社區劇場的工作當成『嗜好』,因為我讓自己相信,安於表演世界中這麼『低』的工作好像不太恰當。」她拍了一下額頭說,「多麼可怕的偏見!」最後這句話她說得好大聲,幾位正在發呆的參與者都被她嚇醒過來。「社區劇場是我的最愛與熱情,我一點也不想搬到紐約成為一個出名的演員,參與社區劇場是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事情。」
她站了起來,嚇了我一跳。「我要去試一試。」我差點以為她要直接跑去找投資銀行的上司,告訴他,她不幹了,然後馬上飛快地直奔她的社區小劇場。然而,她好像意識到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要做些什麼已經太晚了。她繼續站著,環視著大家,想著自己是否有什麼好尷尬的,然後坐回去,撫平洋裝上的皺褶,以郝思嘉的表情說,「畢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本文節錄自:《蘇格拉底咖啡館》一書,克里斯托弗‧菲利普斯(Christopher Phillips)著,林雨蒨譯,臺灣商務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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