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人生功課
布希總統曾教導我的最重要的人生功課,是關於原諒。
二○○八年五月,總統候選人初選正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一名白宮前同事出版了一本書,引發媒體爭相報導。整體來說,這本書對布希總統有相當負面的評價,由於作者史考特‧麥克萊倫曾是白宮發言人,媒體覺得這本書格外有料。我進入司法部任職時,就和史考特成為朋友,當時我負責幫他聯繫所有與能源和環境相關的訴訟事宜。我在白宮環境品質委員會任職時,我們的關係變得更加密切。我和彼得曾受邀到他家作客,我們兩對夫妻處得很好,史考特的太太姬兒會親手為我們做酥皮點心、烤牛小排,以及熔岩巧克力蛋糕。當史考特的副手帕克(Claire Buchan Parker)在二○○五年一月升任商務部幕僚長時,他讓我接任副手。他細心教導我工作上的事,我第一次要與總統一同搭乘陸戰隊一號時,他甚至為我畫出座位圖,讓我知道該坐哪個位置。
(圖說:布希總統。來源:George W. Bush Presidential Library and Museum.)
儘管史考特有極高的工作熱忱,他的簡報通常過度情緒化,而且沒有重點。這不完全是他的錯,因為當時的政治一團混亂,包括聯邦醫療照顧處方福利保險、颶風卡崔娜的後續處理、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提名,以及政府對於涉及普雷姆(Valerie Plame)洩密案的李比(Scooter Libby)和羅夫所進行的司法調查等等(這只是一部分,媒體辦公室當時忙得不可開交)。史考特因為沒有站穩個人立場,以至於失去許多記者和某些白宮資深幕僚的信賴。然而,總統並沒有因為媒體對政府的負面報導而責怪他,仍然願意相信他。
不過,事情發展到後來,大家都心知肚明,為了改善白宮與媒體的溝通情況,白宮發言人非換人不可。白宮幕僚長波登二○○六年上任時,決定將史考特換下來,讓媒體界的明星,也就是東尼‧史諾這位溝通大師兼總統撰稿人,擔任白宮發言人。雖然內部人士都知道史考特是被炒魷魚的,我們仍對媒體表示史考特在輔佐布希總統六年之後(包括打選戰以及擔任白宮發言人),現在打算往更好的事業發展邁進。即使媒體界猜測這項人事異動與史考特無法有效傳達訊息有關,但他們並沒有追根究柢,因為史考特深得許多記者的心。
時間向後推到二○○七年的感恩節前一晚。當時我是白宮發言人,協助「早安美國」主播吉布森在大衛營訪問總統和總統夫人。我的黑莓機一直震個不停,於是我在離開大衛營之前,再查看電郵一次。我收到多封記者電郵,請我針對某篇報導做出回應。這篇報導指出,史考特即將在二○○八年五月出版一本回憶錄,這本回憶錄的預售行銷宣傳透露,書中將揭露布希總統的醜事。我知道史考特正在寫一本書,但他並不是這樣對我說的。這些報導似乎相當扭曲,而我認為這只是出版商行銷所用的誇大宣傳手法。
總統的顧問吉萊斯皮當時和我在一起。
「吉萊斯皮,你是不是應該在我們離開之前,告訴總統這件事?」我問他。
「對,我想你該告訴總統這件事。」他把事情推給我。
我們都知道如何有技巧地傳達壞消息,但沒人喜歡做這件事,尤其在感恩節前一晚。總統陪我們走路去開車,送我們離開。我非常不想破壞總統過節的心情,但我非做不可。於是我對他說:「長官,在離開之前,我們想告訴你一件事。在這個感恩節週末,你可能會看到一則不重要的新聞報導。」我接著把剛才得知的消息如實轉述。
「史考特不會這麼對我,是吧?」總統問道。
「不會,長官,我認為他不會這麼做。」我嘴上這麼說,但心裡其實很擔心。雖然媒體總會誇大報導。
「我們打電話給他,向他求證。」總統說。
「現在嗎?」我問道。
「對,我們打電話問他。」
他們兩人相識多年。我猜想,史考特一度曾和我一樣,覺得自己和總統非常親近。因此總統覺得打電話問他是怎麼一回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看著總統的助理溫斯坦(Jared Weinstein),他搖頭表示不贊成。我想他大概也不希望毀了總統的假期。
所幸,我手邊沒有史考特新的電話號碼。我對總統說,我稍後去查。我打算請白宮的總機幫忙。白宮的無敵總機人員,可以為我們在任何時間,聯絡到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我對總統說,等我把事情搞定後,會打電話到大衛營報告(雖然我有不祥的預感,覺得自己這次無法把事情搞定)。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聯絡上史考特。當我們通話時,他的口氣冷淡。他一開始說,出版商的描述太誇張了。我建議他去糾正這些報導,他卻說寧可讓事情自然發展。我提醒他,這麼做是不智之舉。我知道出版公司這種向書商行銷的誇大宣傳伎倆,會使史考特的朋友從此認為他是個叛徒,並使左翼人士將他視為英雄(一段時間)。我婉轉向他提出建議,但他所說的話讓我愈來愈為他擔心,擔心他如果一意孤行,以後將不會有人敢雇用他。我知道這件事一定會令總統感到難過,因為這是一種背叛行為,而媒體會樂不可支。
原諒別人,才能重獲自由
我告訴史考特晚點會再打電話給他。接著打電話回白宮,請我的副手弗拉托、史坦索(Scott Stanzel)和強卓留下來等我回去。我不想在感恩節前夕多耽誤他們的時間,但我需要他們的支持。他們並不介意,因為我們都預見災難即將發生。我回到白宮西廂,召集副手到我的辦公室,再次致電史考特(但我沒有使用免持聽筒功能)。我告訴史考特,他仍有時間修正一切。我可以預見,他和總統的形象將會受到重創;我知道總統可以承受這個打擊,但不確定史考特能否度過這一關。我對他說,這件事對他和姬兒的未來會帶來的後果,令我非常擔心。結果這句話惹得他大動肝火。
「白宮放我自生自滅的時候,有關心過我的未來嗎?」我知道他這句話並不是針對我,而是針對白宮。我意識到自己無法平息他的怒氣,就任他發洩個夠。雖然白宮讓外界認為史考特是自願離開的,但他一定覺得自己被捅了一刀,而且亟欲說出自己的心聲。不過,他的書一旦出版,所有人將會清楚看見他其實是被解雇的。我希望這件事不會被公開,但若要證實這個事實,最好由他自己來做。
與史考特通話時,我的團隊都坐在我的辦公室裡。這是少數幾次我們沒有一個人想得出該如何回應的時刻,也是少數幾次我在白宮的人前落淚。我們都曾與史考特共事,而且很喜歡他這個人。「他真是個親切的好人。」每個人都會如此描述他,包括記者在內。但在那個晚上,我們都知道失去了一個朋友。我對其他人說,史考特的人生將從此改變,他在媒體公關界的錦鏽前程也將就此斷送。最糟糕的部分是,我知道總統會覺得遭到背叛,任何對總統的侮辱,都會使我覺得是針對我而來。
我們撐過了新聞鬧得沸沸揚揚的那段時間,接下來幾個月,我也暫時把史考特的書給忘了。這本書上市的幾週前,會先送一本到白宮進行審閱(基於國家安全與保密的考量),但直到書上市的前一晚,我才知道情況有多嚴重。一如預料,媒體照單全收,「前任官員把布希總統攻擊得體無完膚」之類的說法排山倒海而來。這是媒體用另一種方法表達布希總統有多麼不討人喜歡,就連原本忠心耿耿的部屬都倒戈相向。媒體最喜歡這種題材了。
在一般情況下,我通常相當冷靜,至少我在表面上都能保持鎮定。但這本書使我破了功,我一直煩惱要如何回答所有問題。我的狀況很糟,這種情況非常罕見。那個星期的某天早上,我沒有參加六點半的晨間會議,我請副手不必等我,直接去和國家安全顧問哈德利開會,我需要好好為記者會做準備,因為我知道記者一定會問關於那本書的事。幾分鐘後,哈德利來敲我辦公室的門。哈德利的個子又高又瘦,戴著一副圓框眼鏡,他是全華府最溫柔有禮的人。
他說:「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可以」。
「我知道你非常關切史考特的新書。」他坐在我的對面,對我這麼說。
「沒錯,因為媒體的報導非常負面,短時間內不會落幕,而且——」我說。
「我知道情況似乎很糟。」他打斷我,「我跟過三任總統——雷根,以及第四十一任和四十三任的布希總統。任何一位總統都無法預知誰會在自己的任期內出書攻擊自己,但總會有人做這種事。因此,總統不能為這種事煩心,他只能盡力做出最好的決定,不去想誰會在他的任期內出書。」
我謝謝他提出這個觀點。但他一離開,我立刻又埋首於負面報導中,把我認為記者那天可能會問的問題寫下來。
早上六點四十分,我的電話響了,來電顯示寫著「橢圓形辦公室」。這麼早接到總統辦公室的電話,是件不尋常的事。我接起電話,總統的執行助理凱勒(Karen Keller)說總統要見我。我穿上外套,走到三十步之遙的橢圓形辦公室。當我進入橢圓形辦公室的外間時,我看到哈德利正從總統辦公室走出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微笑,我突然意識到,他剛剛告訴總統我需要有人幫忙走出史考特的書帶來的陰霾。
布希總統正在寫致陣亡將士家屬的親筆信,同時準備聽取每日情報,這使得我的事情顯得非常微不足道。總統的眼鏡架在鼻子的尾端,我走進辦公室時,他放下了手中的筆。他的眼睛越過眼鏡的上緣,直視著我。
「我聽說這本書使你很心煩。」他說。
「是的,長官」我說。接著表示,我希望他明白媒體的報導是多麼負面,以及我很擔心這類報導會持續很久。總統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我希望你能試著原諒他。」他說。
「可是我——」我開口說。
「沒有可是。我不希望你和他一樣,變成一個刻薄的人。三個星期後,沒有人會記得這本書,我們不能讓這種書影響自己,而忘了我們正在代表全國人民做一些很重要的事。」
我看了一眼他正在寫的信,並說:「那我可以比他先翻臉嗎?」
「不可以。」總統微笑回答我。
「好吧,謝謝你,長官。」我轉身離開辦公室。正要踏出門檻時,總統從後方叫住我:「嘿,順帶一提,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對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時候總統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原來我一直擔心自己和總統之間的親近私交,會因為我們曾共事的某個人的背叛而化為泡影。他知道我需要聽他親口說出,知道我絕對不會背叛他。在那一刻我突然如釋重負。
本文節錄自:《為自己發聲》一書,黛娜.佩里諾(Dana Perino)著,廖建容譯,天下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