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緣乍現朝日微涼
昭和15年(1940年)3月是林之助進入兒玉畫塾的第一年春假,趁著空檔返回臺灣老家度假,由於已年過23卻仍無心儀對象,使得雙親頗為焦急。
某日母親林愛玉到豐原出席彰化高等女子學校當屆的畢業晚會,見舞臺上有位外貌甜美迷人、舞姿曼妙、亮麗搶眼的氣質才女,當場眼睛一亮。待晚會結束後,林母便忙著四處打聽,原來是王彩珠小姐,甫由彰化高等女子學校畢業,豐原人。當下林母即決定扮演起月下老人,替林之助牽起了這段姻緣紅線。
有生以來的首次相親,林府、王府雙雙細心邀約,地點就選在豐原鎮上的名醫陳水潭先生家中。為了緩和緊張氣氛,主人還熱心地擺上跳棋桌,讓男女主角邊下棋邊交談。所謂「知子莫若母」,埋首於藝術創作無暇戀愛的林之助果然動了情思,對王彩珠一見鍾情,墜入愛河,竟至無心手下棋局,最終雙方和樂收場。
有了美好的會面情趣,交談話題又舒暢歡愉,後續兩人不意外地展開約會,攜手散步、喝咖啡、看電影、看展覽,越發確定對方就是自己真正欣賞的終身伴侶。春假來到尾聲,林之助即將返回東京時,兩人各自向雙親稟明共結連理意願,訂婚儀式遂順利舉辦,同時也訂下了11月初成婚。
婚姻大事已定,林之助帶著惦念王彩珠的心情回到東京,深感此後責任重大,必須在畫壇揚名立萬,方不愧對雙親和未婚妻。於是,林之助決定在婚期前半年完成作品進軍新文部省美術展覽會(簡稱「新文展」,原帝展改組後的名稱),向日本全國畫壇權威挑戰。巧合的是,昭和15年(1940年)正好是日本天皇制實施2,600年,因此當屆的新文展也冠上了「紀元二千六百年奉祝展」的名稱,同時擴大舉行。
關於這件向家人證明實力、表徵心意之作,林之助決定以未婚妻為畫作主角,畫室附近的牽牛花圃為背景,再輔以公羊和小羊相襯。由於畫作尺寸極為龐大,高283公分、寬182公分,因此單是構圖的經營就費時兩個月。
圖說:
朝涼/1940年/紙本.膠彩/283×182cm
以未婚妻為模特兒,仰首的公羊是作者的化身,正是相隔兩地,相戀相思的寫照,〈朝涼〉清新出塵如詩如夢,被掛在會場第四位置是每回展覽比賽慣例特選第一名的地方。此作由國立臺灣美術館列為重要文物典藏。(林之助膠彩藝術基金會/提供)
畫面中採站姿的女主角是以高挑身材呈現,主要以尚在日本求學的妹妹穿著和服的身影勾勒出線條,臉龐則以彩珠為參考,接著再拉開喻己的公羊和心愛者的目光,藉此代表東京到臺灣的遠距念情。不過,巨幅畫作難以安置於二樓畫室,因此若要欣賞全貌,也只能將畫作斜倚牆壁,再爬出陽臺,踩在鄰家的屋脊上,方能窺得全作,以便修改。
盛夏時節,在沒有冷氣設備的畫室裡,林之助日以繼夜揮汗如雨地用心創作,他曾說光是調配一個色譜就要塗繪上二、三天,若遇創作瓶頸,他也只是苦思煩惱一陣,未曾輕言失志放棄。面對挫折的林之助,總是選擇特意裝扮整齊,先出門享用一頓美食,再返回森永咖啡館,啜飲一杯咖啡香,藉由變換不同情境以重啟思維,冀望尋獲答案和生機,等轉換成好心情後,他就再度折返畫室繼續作畫!有趣的是,林之助的朋友和附近店家也都十分清楚這是他為自己打開心結的良方,日後只待觀察步出畫室的林之助的打扮,便能得知他的作畫情況。
炎夏已過,時逢入秋。某日清晨睡醒時,林之助披衣漫步,不知不覺履至他所取材的牽牛花圃,卻立即被眼前的景色吸引震撼不已。只見微薄日光穿透陣陣晨霧巧妙灑落在牽牛花架上,原為鮮綠、粉紅、深紫的牽牛花圃竟似褪去光彩的色澤,鋪灑上層層淡灰,此番光景意境不只令他怦然心動,也為他解決了為時已久的畫作難題,林之助當即奔回畫室,調出一大盤霧白顏色,大幅調整背景,匠心獨具終於完成畫作,題名〈朝涼〉。
韻味十足的不足大作
10月初美展開始收件,林之助抱著完成有生以來最佳創作的輕快心情,特別雇用一輛小貨車幫忙將〈朝涼〉搬運到上野美術館會場。待辦妥送件手續欲離去時,順道觀看了其餘參賽作品,當即預感自己定會入選。
林之助深感輕鬆愉悅,卸下了肩上的重擔,重回畫室開始打包行李,接著再到畫塾向學友打招呼,報告自己在臺灣11月的婚期,暫時告假返臺。
臨行前估算了美展的流程,主辦單位寄發通知應是他還在臺灣忙著處理婚禮事宜時,為能早日得知結果,林之助便請託住在一樓的米店屋主,若接獲通知立即打封電報到他臺灣家中,內文只要寫「入選」或「落選」即可。未料,米店屋主聽完竟哈哈大笑:一般慣例是美校畢業十年後才得以入選,絲毫不信這位臺灣來的年輕小伙子具有這種超前的實力。接著,又語帶玩笑地說:「好!我會通知你,如果你入選,我就從店裡倒立走到新宿驛站。」房東所說的這段路程按一般步行約需十多分鐘,長約兩公里。
結果是有眼不識泰山的房東先生在11月初就接到了新文展寄來的通知書,上面蓋著的就是「入選」兩個大字!驚慌之餘,房東趕緊以電報知會人在臺灣的林之助。隔天11月9日就是他成婚的大喜之日,林府上下正忙著張燈結綵布置福厝,沒想到此時又傳來了電報。林之助眼見郵差手拿一大疊電報,即知自己入選,立刻興奮地向雙親和未婚妻宣告佳音,真可謂雙喜臨門善因果。
新婚後的林之助偕嬌妻林王彩珠展開蜜月旅行,一到東京畫室放下行李,旋即迫不及待前往上野美術館,「紀元二千六百年奉祝展」新文展會場。正當他準備掏腰包購買入場券時,售票小姐一眼便認出他是〈朝涼〉的作者,不僅頻頻向他賀喜,還作揖邀請這位新科入選畫家免券入場,使林之助和愛妻受寵若驚,原來當時的報紙和《美之國雜誌》早已大肆宣揚報導過他。
牽著愛妻進入美展會場時,林之助忍不住大吃一驚。原來〈朝涼〉不僅入選,還被懸掛在首要的「第一室」第四位置,而依帝展慣例,這正是懸掛特選第一名作品之處,使林之助驚喜不已,一時難以置信。其實〈朝涼〉正是當屆最受青睞與重視之作,當時報章所公布的日本畫科新入選名單,林之助就是名列首位。
刊載於美術雜誌《美之國》內,由藝評家藤森順三執筆的〈奉祝展の日本畫〉,特地提及了林之助的〈朝涼〉:「特別談不上什麼。如果說不足,它確實是幅不足的作品。但是比起其它作品,這一點卻恰恰構成其它作品所稍許欠缺的優點。因此它之所以會入選,也是沒法子的事。」藤森順三點出了〈朝涼〉的特色及耐人尋味,正是其餘作品無法比擬之處。
其後,林之助偕同新婚妻子訪友拜師,受到熱烈祝賀,他不僅是帝國美術學校(武藏野美術大學)本科日本畫科出身的首位新文展入選者,同時也成為兒玉畫塾近百位門生當中,少數七、八位入選帝展、新文展的佼佼者。林之助憶及向兒玉希望師報告喜訊時,學長奧田元宋也代表學員向他道賀,而兒玉希望畫伯則不忘提醒他:「〈朝涼〉你畫得比你平日的實力更好!」此話除了讚賞林之助不可限量的潛力,更包含了他勝不驕、敗不餒的態度,諄諄期許弟子日後能更加努力朝畫藝的廣袤天地邁進。
本文節錄自:《踢躂膠彩:臺灣膠彩畫之父林之助》一書,曾得標、林景淵著,遠景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