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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寒

遠見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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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見好讀

2017-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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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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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眷戀著山櫻花。       

大學時代,我常常感到寂寞:離開了家鄉與熟悉的親友宛如失根,而在這座山城大學裡交到的朋友,不知為何全是牽絆繁多的人,雖然大多以誠相待,若發生麻煩也大多能即時互相幫助,但他們日常時分若不是忙著打工、接案子賺錢自給,甚至提早創業,便是將時間全撥在與男友或女友的聚首上。雖然清楚知道這是人之常情,我也該為他們生活有所重心而感到高興,但,一個人上下課、用三餐的日子久了,也不免自覺落寞。

除了話題與思想投契的人之外,我不親人,不曾被誰馴養。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我養成獨自在校園裡散步的習慣,而此時我的頭總是放得很低,雖然雙腳不斷在行步,但頭腦通常只專注思索自己關心的事情,有時不小心自顧自笑了出來,引動旁人側目;入冬時,這個姿勢更加明顯,然而這是必須盡量減少受冷風吹襲的面積之故,否則顏面與嘴唇皆容易凍裂生瘡。上大學以來的第一個初春,在我散步必經的路途旁,某天猛一抬頭的時刻,驚覺此處竟生發了一樹火焰,令我詫異,甚可說是震懾:一棟現代化大樓旁的紅磚牆與一排公用電話亭的夾縫間,一株樹皮表面光亮如漆、宛若黑檀木雕成的花樹,枝條細瘦而婉曲,並不結實高碩,反倒類似古代書畫卷中描繪的病梅;即使我的手算是小的,僅伸出單手抓握,卻也能牢牢圈緊它的樹幹。以手撫觸它潤澤表皮的同時,我看著眼前與我同高的、旁出的小小枝枒,那纖細的程度,就連無心的一碰、一折都能使它斷裂,但在其上布滿了更為微小的新綠花苞,不湊近眼前逼視,便絕對無法看清它們的存在。我很小心地接近它們,深怕一不小心就將之吹散。

頭上的花火,並非典型日本櫻花形象那般的漫天高雲,而是秋冬時節,在空氣潔淨並少有光害的夜裡仰望星星時,那珠落黑絨般的墜飾方法:這是隨性而零星的火花,火神興之所至拋贈予花神的焰星;雖然山櫻花又喚緋寒櫻,但那火焰更接近桃紅色,不濃烈,但確實適合冬天適才撫過的大地—此時雖是春日,但天仍常灰,冷暖多變不可期,而人類總需要重然諾的什麼物事來告訴他們,許多可見的、不可見的已早一步先行,我們才能毫不懷疑地相信,寒苦此際已然遠離。

似乎到我大二時,校方才在校園各處擺上刻有植物名稱的金屬字牌,彼時我方確定它叫山櫻花;一度以為那是小時候父親所敘述的「印度櫻花」,後來發現我又弄錯了,山櫻花就是山櫻花,是到達這座山城前與我完全陌生的一個品種。從那時候起,我每年都期盼山櫻花的盛開:從花謝的喟嘆開始,我時時關注著它樣貌的變化,看它的莖幹如何褪盡一身黑色檀華,在往後三季復歸於粗糙、略帶蜥蜴皮質地的觸感與灰土色系;如小指指節般大小的花焰,在短短的花期結束後,旋即如流星墜落泥地上,迅速燃燒它們的餘燼,進而成為寂靜的、示現了某種不可說事物之終結的柔深幽黑。

一年三季,我都在等待的狀態。平日,一個人散步的時候,我看著翠青的抽長綠葉、挾帶古玉紅的秋葉,以及色調漸轉微妙的無葉枝幹如起舞時的指姿,時時靠近樹下,站在潮濕的泥土上告訴它我如何留戀,而我是多麼依賴它,我已將它視為一個美麗的朋友,雖然相聚時間無法太長,但至少那數分鐘間,我們靜默地陪伴彼此,而它未曾吝惜在我面前展現它的美。幾年過去了,我才漸漸注意到文院的側邊與後方空地尚栽了許多山櫻花,但它們都未曾受過我情感的依附,也許,是因為它們早已錯過我最孤單而無防備的時刻。

那時候曾有一個人,我喜愛並時時等待他的文字。他捎來的字裡行間,總帶著北國的氣味,像我和他相熟的那個季節,而我是如此容易被抽象事物深深感動的人,我想,這是我很難忘記他的原因。從許多他強調並維護無數遍、至今我仍未能贊同的理論觀念為起點,我們以《楚辭》、象形文字、民初小說、撩亂的古典意象及初冬的陽光為風景,沿途為彼此說過很多很多的話,因著對方而泉湧的言語字句彷彿無止無盡;也許,還曾試圖跨過因兩造個性而形成的一座座幽谷與高山。那時,我多想注視著他的眼睛與手指,填平我內心布滿幢幢蛇影的江河惡水,軟化他敏感與厭世的稜角,而不是在爾後一次又一次的爭執中,成為彼此眼內心中氾濫的雪水。

身在異鄉逢異客,非關前緣非有因,他說。他還說,我是個反覆而雪涼的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對的,但他之於我,也曾是在看不見的荒原裡有著燎原之勢的火種。在這座不下雪的島嶼居住成長的、沒看過雪的他,甚至是我自己,與關係僵持時降下的隆冬積雪,或者內在虛濁藏垢的春初汙雪同生共處的時候,又何嘗不會幻滅? 我和他都是太過善於幻想、耽溺思維的人,以致我拉開距離重新凝視的那些時刻,總懷疑我們眼中的對方都不是原來的面貌,而是某種理型和期待的投射,與徒然的追逐,只是當時太過執著,而忘記冰雪雖然飽含詩意也能保暖,但終將融化,且永遠無法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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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終點的前夕,他說:「那就這樣了。」而我沒有應答,也許因著疲倦與些微的恨意。如今想來,他與我並沒有錯過任何時間,只是錯估了眷戀的本質:唯一可以對其從裡到外完全敞開,又不致使他和我這樣的人受傷、退縮的對象,只有不曾離棄或試圖拗折自己的物事,只有重然諾而不輕易改變的人情。我們都不是那個懂事、堅強而有信的人。

容易感傷的那個人,現在有所改變了嗎?內心最純粹的部分還留著嗎?

身上有什麼是至今依舊的呢?除此之外,一切都沒有必要再追究、再詮釋了。

花若再開非故樹。過去的,只願記得最美好的部分。

今年山櫻花開早了,在我寒假將盡、返校訪友時已開到熾盛,乃至時有桃豔落地。我在撿拾落花時細看它們的顏色,突然想起了他,與當時未能說出口的話語;我來不及告訴他的是:在我們之間的,從來都只是寒苦未離之前,一場關於暖晴與花季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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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錄自:《獸身譚》一書,莫澄著,九歌出版。

圖片來源:unsplash Elisabetta Fo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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