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日,國民黨十四全二中會議,台北國際會議中心沸騰似地焦躁、興奮。隔了李元簇,坐著一語不發的副主席郝柏村、林洋港,李登輝緊抿著嘴,面色凝重。短短兩三句,宣布他要競選第一屆民選總統之後,李登輝在千餘名黨代表鼓掌歡呼聲中,綻露輕鬆的笑容。
就像最近打高爾夫球時,李登輝向友人吐露七年八個月執政心聲:「我現在才開始做總統」。反觀今年初,他還在對北市議員李慶安說,他這個黨主席沒權威,「講話人家當放屁」;李登輝此刻,終於強勢蓋住黨內的反李雜音,體會到絕對權威的滋味。
縱觀李登輝主導的國民黨,經歷黨內家變、政黨競爭力漸失、黨體質變革,以及黨機器從過去領導政策,到現在以政領黨;百年老店在這七年,幾乎是經過一次歷史性大翻修。
第一位台灣人主席當家,國民黨一路風風雨雨,又是政爭又是分裂;在選舉中,競爭力每下愈況,選票逐年平均流失五%。在這樣內憂外患夾殺中,李主席的權力,始終無法如他所願,真正鞏固。林洋港在他的回憶錄「誠信」裡,透露吳豐山告訴他的一段秘辛,在兩年前票選黨主席鬥爭時,李登輝曾想過,若未選上主席,將自行組黨。
選票下滑,黨員在這幾年的離心力逐漸增強。號稱二六0萬黨員的國民黨,今年五月黨籍校正初步結果,只剩一八五萬多人,其中台北市失聯黨員比例高達三三%;行政院研考會兩年前調查,民眾對國民黨喜好程度也只有近三0%。
「吹台青」挑動非主流
國民黨今天會鬧家變,有一個微妙原因,就是李登輝徹底的本土化,改造黨內原有的權力架構。接續蔣經國「吹台青」政策(提拔台籍青年才俊政策),李登輝深信,若不搞本土化,國民黨必然失去政權的正當性。國民黨文化工作會主任簡漢生為李主席辯護說,贏得選舉是李主席最重要的任務,「沒有政權,說什麼都是假的」,為了要贏,國民黨必須本土化,也必須要重用有票的人。「遠眺天邊的彩霞,也要顧及腳下的玫瑰」,李氏國民黨的最高指導原則就是:勝選。
大幅本土化,不可避免地,就會傷及黨內部分人十的利益與省籍情結。過去國民黨視為最重要的組織工作,自關中卸職以後,幾乎都由省籍人士掌符。黨提名的候選人,除了在台北市,清一色為本省人。而黨內「一中一台」、「台灣優先」等強調台灣人意識的說法,都是由親李的本省藉主流派喊出來,挑戰到非主流強烈的中國人意識,連國家考試廢考三民主義的帳,也都算在他頭上。
在和司馬遼太郎的談話中,李登輝說國民黨政府是「外來政權」,後來又說國民黨「只有兩歲」,都讓以正統國民黨自居的非主流派與李登輝的領黨理念漸行漸遠。非主流指責李登輝把中國國民黨變成「台灣國民黨」,並懷疑他有台獨的傾向。
正如台大政治系教授朱雲漢解析,台灣的處境特別,民主改革與國家認同的差距,不僅是反對黨與國民黨的對立基礎,更形成國民黨內部分裂的根源。主流派與非主流派在許多政治議題上,立場對立,基本上都源自認同意識的差距。八十年資深中央民代全面退職,八十一年總統委任直選、公民直選之爭,都引起黨內對國家認同的爭辯。
在維持政權考量之外,李登輝改造國民黨體質,其實有他個人經歷與心理情感的背景。
比起動輒四五十年黨齡的非主流派大老,李登輝於民國六十年,由王作榮介紹入黨,在黨的資歷不過二十五年。在不曾擔任過任何重要黨職的情況下,他直升主席高位,對舊國民黨倫理文化與運作機制,並不熟稔。
黑金政黨
李登輝和以正統自居的非主流的扞格,也非朝夕致之。據一位新聞工作者觀察,蔣經國晚年時,曾進行國民黨六大黨務革新,時任副總統的李登輝,就看到黨內「大老」對蔣經國陽奉陰違,推拖拉阻撓改革。所以,對這些他認為「不當利益、萬般頑抗」的反改革者,特別不能忍受。
知李頗深的超級電視台新聞部總企劃楊憲宏,從李登輝的心理背景,分析他政造國民黨的步驟。富有左派批判意識的李登輝,其實並不喜歡國民黨,但他覺悟黨一定要改造,所以他一改過去以黨領政的作風,轉變到以政領黨。黨機器指揮功能衰弱,轉為純選舉機器。今年三月,在行政部門堅持下,正式開辦全民健保,就是以政領黨的一個例子,為此,副主席郝柏村正在中常會質疑,為什麼未經中常會討論,就貿然執行。
即使如此,許多人認為李登輝還不能完全把黨改成他理想中的模樣。一位接近他的學者為他辯護,李登輝在黨內權力基礎並不穩固,即使意志力強的他還是要妥協。因此就算李登輝個人魅力凸顯,勤訪基層,李氏國民黨還是脫不了過大列寧式政黨的威權色彩。
去年三百多位國民黨籍縣市議員,因賄選被起訴,暴露了李氏國民黨最被黨內非主流、在野黨派攻擊的弱點--黨體質黑金化。過去在兩蔣時代被強人壓制在地方的派系勢力,被「沒有班底、不花一毛錢」就當選總統、主席的李登輝釋放出來,堂皇進入中央。曾任民進黨文宣部主任的靜宜大學副教授陳芳明觀察,過去被蔣經國打入冷宮的立法院「十三兄弟」,「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位居李政權黨政要津。選中央委員要送禮花錢,財團入侵中常會,管訓黑道成為黨提名人,執政黨內已是「滿天的晦暗」。
「在李登輝時代,國民黨保護政權的工具都被公開了。」專研地方政治的台大政治系教授趙永茂分析,李登輝對黨的控制力、支配性都在式微,地方黨部動不動退黨、反彈;開會時黨員內哄、打架,也不管主席是否在場。今年五月,國民黨副主席郝柏村更冒大不諱,嚴批他領導方向偏差,讓黑金污染黨的純潔性。
趙永茂持平地說,把黨體質惡化的責任,全部推給李登輝,並不盡公平。國民黨在地方原本就是結合黑道財團起家,是「會長瘤的體質」,如果要靠「人民的力量」,誰做主席,都會出現黑金化。李登輝只該負起沒有把囂張的黑金壓制下去的責任,源頭絕不在他。再說,李登輝也沒有強人那種權威,可以杜絕國民黨一些惡性的積習。
一般而言,在評價李主席與李總統時,總是出現不盡相同的結論,大多人認為,李主席黨內民主化的步伐,跟不上李總統在政治民主化的腳步。國策中心主任田弘茂用「transition by transaction」(經由協商的轉型),形容李登輝主導國民黨改革的兩難。田弘茂理解,李登輝在黨內的妥協,是改革者的兩難,他必須用舊時代的人物(中常委裡仍可見多位黨國大老)、口號(捍衛中華民國),堵住黨內反對者的嘴巴;也不得不用地方、黑道,來鏟平反李勢力。
渡激流,上迷官
弔詭的是,被主流派痛斥為「反民主」的非王流,又屢屢質疑李登輝的民主,李主席經常陷於獨裁專斷的指責。李登輝的黨務革新,在他們眼中,有獨裁毀黨的傾向。兩年前新國民黨連線用這個名義,脫黨組新黨;另一邊,留在黨內的非主流,又利用他說「黨內沒有民主可言」,公開抨擊他獨裁。
對反對者的責難,主掌文宣的國民黨文工會主任簡漢生回應,李登輝「堅持理想,忍辱負重」,是他堅守改革理想,讓過去官腔官調的國民黨官,放下身段,迎合社會轉型需求,甚至將來國民黨都可能會轉為柔性政黨。罵李登輝最嚴苛的都是國民黨員,黨內言論「極端自由」,也可證明李登輝的民主包容力,「說他獨裁,在我聽來,天方夜譚」,簡漢生不以為然地說。
曾任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政治系教授的田弘茂則從第三波民主國家發展趨勢,評價李主席的功過。他指出,新興民主國家在進入第三波民主化之後,必然出現執政黨分裂的現象。而這些國家的執政黨,在第一次普選之後,幾乎都垮台。國民黨還能挺住,田弘茂認為是和李登輝做主席有關。
「他是蔣經國的繼承人,又是台灣人」,這雙重身分,讓李登輝力勢兼得,民眾對國民黨的不滿,並不會移情到李登輝身上。
只要打「李登輝牌」,國民黨選舉年年奏效,兩年前縣市長大選、去年選省市長,李登輝御駕親征的魅力,為國民黨穩住十五個縣市、高市、台灣省的政權。簡漢生就不諱言,沒有李登輝,國民黨不可能還在執政,他是「國民黨最大的資產」。
愈來愈多的人看出李登輝是用「民粹主義」的氣勢,撐起國民黨。然而連台北市長陳水扁都預言,年底立委選戰,將出現三黨不過半的結果。國民黨能成為第三波民主化的例外多久,漸成一個問號。
比起七年前的國民黨十三全會,李登輝第一次面對暗潮洶湧的權力鬥爭,那時他戰戰兢兢地真除主席;五年前,主流非主流正式分道揚鑣,他千辛萬苦才連任成功。今日的李主席,幾已「打遍黨內無敵手」。李登輝與舊國民黨的拉鋸,在這次十四全後,大勢已定。李登輝的敵人只剩他自己。
五年前,李登輝在革命實踐研究院裡談到,領導就像「皮筏在急流中保持平衡」。由他領航的國民黨,是激流中的皮筏,在七年的驚險旅程中,載浮載沉。
平安度過險濤後,上了岸就是迷宮。完全由李登輝當家做主的國民黨,到底要怎麼走?今日的李主席在黨內政爭硝煙、擁護者高呼萬歲聲中,就怕是迷宮中的將軍,打贏了戰爭,卻失掉勝利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