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登輝總統宣布要競選連任之後一天,巴拉圭總統瓦拉莫西來訪。在歡迎儀式上,遠來是客的莫西總統成了配角,反倒是主人李登輝,又是民眾鑼鼓花籃恭賀,又是官員蜂一樣趨前表態支持。搶先表白要選總統的監察院長陳履安,默立一邊,沒有任何人敢上前跟他寒暄。
這不啻是一齣活生生、冷暖炎涼瞬間驟變的現代「官場現形記」。
七年八個月的李登輝時代,是台灣社會轉型最快的一段時間。但是轉了許久,卻好像覺得永遠轉不出去,愈轉愈亂。官場百態不過是社會的縮影,在善變的權力重組中,官場的生態變遷,也是霧裡看花,愈看愈模糊。
雖然繼承了國民黨政府的舊結構,李登輝統治的政府機器,卻不像過去單純,而逐漸社會化、多元化。一位社會觀察家生動比喻,九0年國會全面改選後,官場開始迅速世俗化,政治圈就像原始叢林,各種「珍禽異獸」,憑著敏銳的嗅聞與求生本能,合縱連橫,以避免被新時代遊戲規則淘汰出局。
而整個官場的天擇法則,深受為政者李登輝本身經歷、性格,以及用人習慣左右。
有人說,李登輝有雙重手法,在用人上其實還是反映他雙重性格的矛盾。一方面對較次要的職位,他妥協色彩較濃,挑來揀去,還是從舊班底裡掏出一堆舊面孔,無甚新意;另一面,在較關鍵的位置,他對自己想用的人又非常堅持,絕不讓步。七十九年,他就是因為堅持要挑李元簇做副手,不肯和非主流妥協,才鬧出震撼政壇的二月政爭。
據一位經常替李登輝獻策的政治學者體會,由於李登輝自己是技術官僚出身,有政治潔癖,又有日式知識分子的傲氣,「不像政客,也很不喜歡政客」。所以在他主政期間,當家的大都是技術官僚,高級文官有七成以上具碩士學歷,居世界各國之冠。尤其他特別喜歡提拔「沒有聲音,實實在在做事」的學者,對那些愛作秀的政治官僚,除非迫於情勢,否則他並不願意重用。
李登輝的用人好惡,多年來一直是他和反對者鬥爭的關鍵起因之一。
五年前國民黨高層政爭,非主流派就提出和解條件,要李登輝「清君側」,撤換二宋一蘇(時任國民黨秘書長的宋楚瑜、國安局長宋心濂、總統府辦公室主任蘇志誠);但有人形容李登輝「決鬥者必勝」的意志,不僅要擊倒政敵,也貫徹他用人的決心,蘇志誠、宋楚瑜反而從此更受他倚重信賴。即使經常為文為李登輝辯護的考選部長王作榮亦不諱言,李登輝在用人上,需要多些容人器量。
強勢領導建立弱勢官場
文化評論家平路分析,以技術官僚為主體的李登輝時代官場特質,是精於本業,願聽命行事,但缺乏全盤規畫的能力。以全民健保為例,在電腦系統、精算制度都還沒有完備之前,行政部門強要倉皇上陣,就是沒有全盤規畫的考量。另外,由於未受過選舉洗禮,比起職業政客,技術官僚較缺政治擔當的能力。
一位服務公職數十年的行政官員曾私下吐露,在李登輝時代做官,重要的不是官員操守、擔當、能力,而是「有沒有被上面信任」。黃大洲擔任台北市長時,民眾滿意度創紀錄地低到二0%,李登輝仍不減關愛,堅持提名他。在歷次內閣滿意度調查中,民眾最不喜歡的前陸委會主委黃昆輝,也因有上面信任,高升入主第一大部會內政部。
平路從女性主義論述,解構李登輝的用人哲學。她觀察,李登輝用人仍不脫「父權思想」的架構,任何職位都是他「給」的,李登輝曾說:「我還不是給邱創煥作考試院長?」任何人都是幫他「跑腿」的(「兩位秘書長可以幫我跑跑腿」)。父權式用人邏輯,讓所有官場諸公的心力,全集中在對最高領導的討好、聽從。因此,政壇上雖有一個強勢的領袖,但整個「觀一人風向」的政府機器,卻顯得相對弱勢。政論家南方朔剖析政治局勢時質疑,這幾年台灣的「國家不見了」,只要一發生重大事件,國家就不見,都是由社會的力量「自己去搓」。國民黨官員這廂在高貴的會議中心,開會高談團結安定,計程車司機那廂在馬路當著鎮暴警察的面熱鬥打架,政府完全「失蹤」了。
社會學大師韋伯強調政治人物該有的責任倫理,通常被官場忽略。一位資深政治記者比較,雖然在蔣經國時代,官場也沒有什麼責任倫理,但蔣彥士、李煥等他的愛將,都曾因意外事故,在他命令下,「心不甘情不願」地下台。反觀李登輝時代,除蕭天讚(關說案)、簡又新(十八標)因輿論壓力實在太強,不得不黯然下台外,甚少官員會因失職被撤換。在最近幾次民意調查中,超過半數民眾,都認為台灣政治人物欠缺責任感。
李登輝時代更特別的是「自力救濟」式的官場文化,七十八年,隸屬李登輝人馬的蕭天讚,因第一高爾夫球場關說案,媒體一面倒批評他,他反駁這當中有「政治陰謀」;這期間他又到嘉義鄉親面前澄清,並且發動鄉親北上聲援他。這種官員「動員群眾、自力救濟」的景象,在蔣經國時代也是絕無僅有的。
大官不負責任,小民自求多福
有人說,現在「笑罵由人,好官我自為之」的官場文化,就像一張保護傘,出事官員一次次都能化解丟官的危機,穩若泰山。在發生彰化四信、國票事件後,央行總裁許遠東面對記者洶洶然質疑央行金檢不力時,「無愧」地說他處理一連串金融風暴可以「打一百分」,並反問媒體:「央行有什麼責任」?
央行總裁的辯白,絕不是當今官場的特例。今年,一月台中衛爾康西餐廳大火,死了六十四人之後,市長林柏榕也不認為他該負什麼責任。李登輝雖然憤怒痛責:「政府間接殺人,要關起來」,但是事隔半年,台中市府官員沒有一個被「關起來」,也沒有任何人遭停職處分。「李登輝都說重話了,結果還不是統統沒事?」一位台大政治系教授坦言,希望這樣推諉因循的官場建立責任政治,不啻緣木求魚。
事實上,李登輝主政這八年,發生的重大意外事故或弊案,政府的善後成本,幾乎都由全體民眾一同負擔;有人戲稱,現在台灣,已經超越「命運共同體」,而形成「災難共同體」。
在這樣的官場文化下,升斗小民只能培養黑色幽默感以自嘲。有位民眾在報紙民意版投書,因大橋斷裂造成十三人死亡而辭職的漢城市長,應該生在台灣,就不必下台。而韓國央行總裁,為一家銀行員盜用七百多美金就辭職,未免「太小題大作了點」。
李登輝時代的官場說話藝術,也和舊時代迥異其趣。
李登輝說話直,不像兩位蔣總統說話,霧裡來霧裡去,令人摸不著邊際。考選部王作榮就體會過,蔣經國、李登輝這兩位總統截然不同的說話藝術。過去他說話得罪蔣經國,蔣經國召他進去,二話不說,只送他一幅書法:「得意時來,處之以淡;失意時來,處之以冷。」意思是要他不要亂講話;現在如果他說錯話,李登輝是直接把他叫來,要他「你不要亂講話啊。」
風動草堰,李登輝時代的官員,說話、做事也比蔣經國時代,直接得多。李登輝直言不諱在兩年前立委選舉時,堅持提名後來在初審時被判賄選的林炳坤,是「被騙了」;國民黨秘書長許水德也不否認,在去年省市長選舉前,打電話「關切」地方法院,要他們等選後,再審理林炳坤案。選總統選主席時,代表、官員亮票以明志的舉動,也都比過去更「公開化、透明化」。
光環護身的總統
責任感淡薄的為官之道,或許不是影響台灣經濟成長趨緩的因素,但就像一位行政官員的感受,有不負責任的政治文化,政府也許不會出大錯,但絕不會有開創的能力。
政府辦事的能力,企業感受最深。工商界龍頭王永慶八月底,在全國經營者大會上,痛批工業局官員「貪污」,「只要政府好好領導,企業界就阿彌陀佛了。」他的一番話,立即引發企業家的戚戚之心。
照說,在「主權在民」的時代,民眾、業界不滿不負責任的官場文化,應足以使為政者警惕收斂;但是,民意對主政者主觀的情感,卻掩蓋民意客觀的認知。
頂著「第一位台灣人總統」的光環,讓台灣民眾在潛意識裡,自動區隔李登輝與對政治的憤怒。即使對李登輝的政策、用人有憎惡之情,都不會影響到他的民間聲望。李登輝有其自信,相信民意支持他,所以「台中衛爾康的大火燒不到他,台北捷運壓不垮他,高雄惡濁的水質,淹沒不了他」,一位媒體工作者說得無奈。
台灣歷史的曲折坎坷,第一位台灣人總統得到人民不吝的疼惜。這八年來,李登輝除了遭受黨內部分流派的責難外,並沒有受到民意的折磨,「他做錯可以不用被檢討」,民進黨秘書長邱義仁有點自我解嘲地說,李登輝很幸福,「怎麼錯都有理,都可以被原諒」,原因無他,只因為他就象徵了這個時代的精神 「台灣人的悲情」。
發明「李登輝情結」一詞的靜宜大學副教授陳芳明則認為,民眾不滿政治現狀,應歸咎自己。是台灣社會的造神運動,才讓原本謙虛謹慎的李登輝,變得意氣風發、自以為是,更容易犯錯。
陳芳明更進一步說明,八年的李氏官場文化,就像簽賭六合彩。李登輝作組頭,要統要獨要維持現狀各種明牌都有,而不管怎麼簽,民眾最後賭注都是押在李登輝身上,他無疑是歷史的享受者。
李登輝情結的光環罩住台灣人,卻也局限了他,使他掙脫不出歷史的悲情獨白,「原本歷史給他大好機會,可以做出一番事業的」,評論家平路不無惋惜地歸結。
美國前國務卿季辛吉在評論時代領袖時說,政治領袖通常是超級巨星(superstar)而非英雄(hero)。超級巨星力爭讚許的掌聲,英雄則踽踽獨行;超級巨星訴諸的成功,是追求人民支持;英雄則視成功為一種內在價值的成長。
高中就熟讀「浮士德」,喜歡古典音樂、西洋油畫等高雅文化的李登輝,是台灣百年悲情歷史的超級巨星,但卻不知道是不是扭轉悲情的時代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