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董事會
桑西尼在我從前任職的威爾遜聯合律師事務所擔任執行合夥人,他是矽谷的傳奇人物,而且有充分的理由。桑西尼是矽谷的新創事業與IPO計畫常駐精神導師,他讓事務所為矽谷最知名的新創公司提供諮詢,為數如果不是最多也絕對不少,前、中、後一路引導首次公開募股的過程,提供建議。他是矽谷各大菁英執行長與董事會的首席法務顧問,如果矽谷有什麼參謀型人物可言,那就是桑西尼了。
桑西尼在律師事務所內讓人既敬且畏。他是優秀的律師,行事明快,精明能幹,而且很重視客戶服務。我覺得他為人親切慷慨,能把他當作導師,是我的光榮。桑西尼給了我一份工作,給我機會建立新的執業型態,提拔我為合夥人,甚至支持我離職的決定。他以事務所和事務所在矽谷扮演的角色為榮,這一點我特別感到欽佩。有一次在他的辦公室,我們有幾分鐘空檔可以談話,他比較了經營事務所和設立新創公司的不同,他說:「我們的任務很簡單:提供矽谷的公司一個優秀的法律顧問,跟全世界哪個地方相比都毫不遜色,他們不需要去別的地方找。」
桑西尼抱持著這個目標一路走來,不斷提高事務所法務服務的品質,到後來事務所確實已經能夠與世界第一者並駕齊驅,甚至有時更加突出。隨著矽谷成長,事務所也愈發茁壯,皮克斯要公開上市,交給桑西尼是再好也不過。
我約了和桑西尼在他的帕洛奧圖辦公室見面,距離我家不遠。每次踏進那棟建築,我就忍不住有些懷念起從前當律師的歲月。桑西尼一如往常,打扮得完美無瑕,義大利西裝剪裁合宜,配上義大利皮鞋。他身材中等,體格健康,髮線已開始往後退,年紀大我將近二十。我們很快就切入重點。
「拉里,史帝夫一直催我讓皮克斯公開上市,」我起了頭,「走這一步確實有充分的理由,但是風險其大無比。」
「現在做這件事的理由是什麼?」桑西尼問。
「我們需要籌募製作電影的資金,」我解釋,「否則沒辦法提高電影票房分紅的比例。資金至少要七千五百萬。我們不一定非現在上市不可,不過《玩具總動員》上映會幫我們一把,而且史帝夫急著快點完成IPO,現在是他的存亡關頭。」
我很清楚桑西尼了解這一點,他也是賈伯斯的朋友和顧問。
「你怎麼看?有哪些風險?」他問。
「皮克斯的財務狀況非常艱難,」我回答,「我們沒有亮眼的盈利表現,營收無法預測,而且起伏不定,甚至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多分一點電影利潤。更慘的是,《玩具總動員》上映以後,我們要再過三年才能推出下一部電影。」
「這些聽起來都會讓事情窒礙難行,」桑西尼說,「很難讓金融市場了解該如何看待皮克斯。」
「我擔心投資者發現這些風險以後會有什麼反應,」我補充,「皮克斯要製作下一部迪士尼動畫,這點可能會很讓人心動,想賭一把,可是風險非常大。我們不能把風險隱藏起來,但我又擔心還沒開始就把投資者嚇跑。」
「我同意對投資者盡量誠實才是上策。」桑西尼說。「皮克斯有個動人心弦的企業故事,而且有賈伯斯在裡面,你們會受到矚目。反正投資人都會把風險挖出來,如果是你們坦誠相告會比較好,我們會幫忙編寫那部分的報告。」
我對這場會面感到滿意。原本桑西尼有可能是第一個提出告誡的人,說我們瘋了才會考慮讓皮克斯公開上市。他認為這件事贏面不大,但沒關係,我早就知道了;如果他認為我們一點贏面都沒有,那才需要在意。有桑西尼支持事先揭露風險,要說服賈伯斯就會比較容易;對於透露皮克斯事業前景岌岌可危這件事,他可不會太高興。
那天晚上我在電話上向賈伯斯提起。
「我們必須誠實公開已知的皮克斯經營風險,」我說,「拉里說反正投資人都會把風險挖出來,如果是我們坦誠相告會比較好。」
「你們兩個都覺得該做,就做吧。」賈伯斯隨便把我打發了。
我聽得出來他並不反對,只是覺得無關緊要。他深信投資者會把眼光放得更遠,會對皮克斯的遠景深深著迷,所以經營風險在他們眼裡也會縮到最小。我無所謂,我已經得到我要的結果:默許我揭露風險。
那天晚上我還有別的心事。
賈伯斯是皮克斯董事會唯一一個董事,如果我們要考慮公開上市,就不能不擴大董事會,投資者都會想看到皮克斯有專業老練的董事會在守著。但我看這件事跟賈伯斯不好談。
十年前,蘋果的董事會因為賈伯斯經營麥金塔部門的作風極端又乖僻,就趁其不備發動偷襲,突然剝奪了他在蘋果的職務。我們從來沒有公開談論這件事,不過在發放認股權的時候,賈伯斯抓著皮克斯控制權不放的樣子,讓我猜想他到現在都還沒從那次慘敗中完全復原。就算賈伯斯擁有皮克斯的大半股份,一旦皮克斯成為上市公司,它的董事會就必須對所有股東負責,包括小股東在內。這表示只要有必要,董事會就可以獨立行使職權。我敢肯定,決定皮克斯董事會成員人選時,賈伯斯一定會挑三揀四。
「現在也是擴大皮克斯董事會的時候了,」我提議,「我們上市之前要早早準備好合適的人選,讓董事會就定位。現在就該著手了。」
「我要小一點的規模,」賈伯斯說,「我不喜歡大董事會。你覺得最小可以多小?」
「我想五、六個應該夠了,」我說,「我再找拉里問問,就先假設可以小規模吧。」
「六個太多,」賈伯斯反駁,「我們不需要六個那麼多。還有我想要工作上跟我合得來的人,真正在乎皮克斯的人,不是為了沽名釣譽。我不要董事會裡面都是對公司一無所知的大頭人物。」
「董事會要給我們增加可信度才行啊,」我說,「投資者會希望有董事會來替皮克斯的策略做擔保,我們不能只往裡面塞科技人。」
「我不想要好萊塢那些花瓶執行長或名人,」賈伯斯回應,「我們需要了解皮克斯的董事,關心皮克斯的人,我們信任的人。」
這樣範圍就窄了很多。董事會規模只能小,但要給我們帶來好萊塢的信賴,成員要是賈伯斯相熟又信任的人,而且在乎皮克斯的利益;可信度要華爾街滿意,交情要賈伯斯滿意,這是要我在海底撈針吧。
過去幾個月我們見過幾個人,資料上看起來會是極佳的董事會人選。艾德加.布朗夫曼和山迪.克萊門分別是環球影業的執行長和營運長,他們就是完美的範例。大多數公司一聽到他們任何一位可能會加入董事會,都會萬分激動。可是在賈伯斯的眼裡他們都有缺點。
「我喜歡艾德加,」他說,「可是我們真的要把迪士尼首要競爭對手的執行長放到我們的董事會嗎?山迪.克萊門也有同樣的問題。」
我們最熟識的好萊塢執行長都來自迪士尼,包括迪士尼的執行長麥可.艾斯納,和迪士尼動畫的頭頭彼得.史耐德。可是現在把迪士尼的執行長放到皮克斯董事會裡,大有潛在的利益衝突問題,因為皮克斯正在摸索和迪士尼的關係,甚至考慮和其他電影公司往來。這個行不通。
還有另一個可能。我們的好萊塢律師費雪曾經引介他的資深合夥人史基普.布里騰漢給我們認識,他是好萊塢屈指可數的超級菁英律師,大牌明星的顧問。我曾經打電話給他,說想要深入了解好萊塢,當時他就力邀我們和他見面。
布里騰漢律師個性鮮明,魅力十足,許多好萊塢時事似乎都有他插手的痕跡。他長得瘦小俊俏,頭頂幾乎光禿但兩側還留著長髮,穿著休閒西裝,待人親切殷勤,讓人一見就喜歡他。布里騰漢很喜歡聊好萊塢,在他執業的生涯中,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見過。他一開始就站在皮克斯這邊,因為我們是他事務所的客戶。
我認識布里騰漢的那天,一走進他的辦公室,就注意到一個放在小扶手椅上的刺繡抱枕,上面仔仔細細繡著幾個字:好心一定沒好報。布里騰漢發現我在看,就說:「你懂了這個,就懂了好萊塢。」我大感震驚,抱枕上的句子好憤世嫉俗,我問起緣由。
「你要知道,」布里騰漢說,「跟好萊塢對著幹只會傷到自己,因為:如果你付出太多、太快,最後你就得付出更多。這聽起來很違反直覺,但你要記在心裡。」
不用多久你就看得出來為什麼布里騰漢會成為好萊塢超級律師,原因不止是他擁有一座飛蠅釣牧場和可以飛過去的私人飛機。他對娛樂這一行的生意和法規識見淵深,一身迷人魅力又讓他可以和那些經營者、大名人客戶稱兄道弟,建立少見的好交情,而且他能配合客戶的藝術家需求和癖性,游刃有餘地談定正經生意。很快我們就看得出來,皮克斯(還有我)可以從他身上學到非常多。
初次和布里騰漢會面,我問他:「好萊塢明星爬到顛峰的祕訣是什麼?」
「大家都以為靠的是運氣,」他說,「但我不認為。看到那些頂級明星有多麼精明,你會很驚訝,不止在藝術上有一套,在生意上也是,他們能有今天的地位絕對不是意外。他們非常、非常聰明。」
我和賈伯斯有共識,布里騰漢會成為絕佳的董事會成員。賈伯斯要我試探試探,看他是不是有興趣。可是傳回來的消息是:沒有興趣,布里騰漢不當公司董事的,就算有也是極少數。我問,能不能讓我跟他談一談,他的辦公室就安排了一通電話,讓我從皮克斯的辦公室打過去跟布里騰漢商量,精確地說,應該是拜託。
「史基普,」我開了頭,「我知道你不太參與董事會,我也懂為什麼,董事會太花時間,你得長途跋涉參加會議,而且這也不是你做律師的本業。可是這次不一樣,我們不是你常見的那種好萊塢公司,我們是矽谷出身,我們想打造的是矽谷和好萊塢的混血兒,把故事和科技結合起來,做好幾代人沒做過的事。你真的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
「我了解,」布里騰漢說,「可是雖然這些年我愈來愈少參與董事會,我還是可以提供皮克斯諮詢,以公司律師的身分。加入董事會麻煩事太多了,再說,你們在北加州,離這裡很遠。」
布里騰漢是我們為皮克斯找到好萊塢董事的最後一個希望,我們真的很需要他。我聽得出來他會卻步並不是顧忌皮克斯內在的風險,只是單純因為不方便,我得再加把勁才行。
「史基普,」我懇求他,「當我們的律師很好,可是我們需要的不止是律師。如果有你當董事,對皮克斯的未來,還有史帝夫的未來,會是無價之寶。我們想做的是兩代以來第一家改變動畫電影界的公司,史帝夫真的很想跟你合作,我們需要你的幫忙。如果我們做到了,有你在一起就太好了;如果我們做不到,你也可以退出董事會,不會有太多損失。我會在我的權限內讓他們盡量不去煩你。」
「我想一想。」布里騰漢說。
兩天後布里騰漢打電話給賈伯斯,說樂意加入皮克斯董事會。
我不確定是什麼事情讓他改變主意。或許是我不顧一切的請託,或許是他看見皮克斯有好機會,也想參與;或許他對於和賈伯斯共事感到好奇,他們兩個可是一見如故。反正,他是同意加入了。
解決了一個。
逼賈伯斯找他原本不熟的人加入董事會,最多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賈伯斯想到一個點子:邀請他任職蘋果時的財務長喬.格拉齊亞諾。他希望我會一會他。格拉齊亞諾到訪皮克斯時,我帶他逛了一圈,聊了皮克斯的業務,我也立刻喜歡上他這個人:溫暖友善、非常聰明,而且熱愛賽車,這個話題聊起來很有趣。格拉齊亞諾很快就理解皮克斯面臨的困難,也幸好,他正處在樂於陪伴新創公司承擔風險的人生階段,並不要求皮克斯穩操勝券。格拉齊亞諾似乎會是個忠實可靠的幫手。
算上賈伯斯,我們現在有三位董事會成員了,還需要一兩位。有一個人我真的很想在皮克斯董事會裡看到:桑西尼。
這些年桑西尼不止是賈伯斯的好友兼顧問,大家也知道他是傑出的公司董事,要找人為我們領路,穿越股票上市和之後的重重密林,我想不出更好的人選,他符合賈伯斯的每一條標準。賈伯斯打電話問桑西尼,他答應了。
現在我們有四位了:賈伯斯、布里騰漢、格拉齊亞諾、桑西尼。這些人都是一時之選,每一位在自己的領域都是強棒,會為皮克斯帶來亟需的可信度。不過這個董事會非常小,我覺得我們需要更多成員,但賈伯斯不想再加人了。我問桑西尼四個人夠不夠。
「夠了,」他說,「以後可以再增加成員,一切就緒以後。」
我們有董事會了,現在我們可以認真研究IPO的事。
每一條通往上市的路都要經過空氣稀薄尊貴的投資銀行界。我們開始為皮克斯尋找投資銀行家,真正的IPO競賽起跑了。前面說到賈伯斯挑選董事時挑三揀四,但是知道他對投資銀行經理人的看法後,那可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本文節錄自:《搶救皮克斯!》一書,羅倫斯.李維(Lawrence Levy)著,謝孟蓉譯,木馬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