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上頂樓了。
從中午就不見綾瀨同學的影子，我猜他八成又是去頂樓看書了。
頂樓偌大的空間裡，只有床單隨風飄揚，不見少年的身影。不過西浦阿公正抓著甜甜圈狀的助行器，慢慢地繞行頂樓。
「走得滿順了呢。」
西浦阿公笑得滿臉皺紋。
「阿公是怎麼上來的？」
西浦阿公還是老樣子，笑得滿臉燦爛，牛頭不對馬嘴地應道：
「啊，累死我了。已經走了十圈了，我要回房了。」
「不，我是說，你是怎麼上來頂樓的？爬樓梯嗎？」
「哦。不是，我搭新館的電梯上來的，那裡跟這邊相通。」
「啊，這樣啊。你常上來頂樓嗎？」
「……咦？」
「你常上來頂樓嗎？」
西浦阿公想了一下，不一會兒笑咪咪地答道：
「噢。那裡只要打通電話，不管是燴雜菜還是中華麵，什麼都可以外送。」
「哦，這樣啊。」
我從口袋掏出菸來點火。煙霧罩上鮮明的山影，結果西浦阿公拉了拉我腰部的衣服。
「什麼事？」
「菸給我一支。」
「咦？什麼？」
「菸給我一支。」
西浦阿公說的似乎是京阪腔，我之前聽過京阪腔的特殊說法，大概猜得出意思。我給了西浦阿公一根和平，替他點火。
西浦阿公用沒牙的嘴唇含住濾嘴一吸，鼻孔和嘴巴同時流出煙來。
「啊！這菸香啊。多謝啦。」
我抓到跟西浦阿公說話的要領了。只要在他耳邊大聲說話就行了。他並沒有我以為的那麼痴呆，只是重聽而已。
「西浦阿公，你不太常去抽菸室，但其實喜歡抽菸對吧？」
我把嘴巴湊近老人耳邊，一字一句慢慢地大聲說。
「是啊，我愛呷菸，可是有我這樣的老頭子在，年輕人都會嫌氣悶。」
「會嗎？話題不合嗎？」
「是啊。比起話不投機，要假裝不知道，更教人難過。」
「假裝不知道？」
「嗯。年輕人都愛臭蓋不是嗎？吹噓我知道什麼、做過什麼。大部分的事，咱們老頭子都知道，可是要是插口說我知道，年輕人就要不高興了，搞得很尷尬，所以最好還是別吭聲。可是想要炫耀知道的事，不是人之常情嗎？這種時候，最好根本不要在場聽到。」
「噢，原來如此。那例如聽到什麼事，你會想要插口？」
「這個嘛，比方說現在看到的那座山。那一帶以前常有山豬出沒。」
「山豬？」
「是啊。現在偶爾也會跑到市區來。大概二十年前吧，我住院的時候，剛好現在病房裡的那個吉田桑也住院了。他在山路開車撞到野豬，連車摔下懸崖。」
「天哪，真的嗎？」
「還上了報呢。所以吉田桑可得意了，一天到頭都在講那山豬的事。不過我小學的時候，遇到山豬是家常便飯，上山的時候都要敲鑼打鼓嚇山豬。當時還有熊。」
「有熊？」
「是啊。住在山上的孩子會跑去通知派出所，說有熊出來了。有獵槍的村人全部跑去搜山，也有很多人跑去幫忙趕，那可熱鬧囉。大概三次有一次可以獵到。大夥會把獵物殺一殺，熊腳一隻、野豬半頭這樣放在推車上，拿到街上來賣。街上一直到大正（註一）中期，都還有知名的山產店。據說可以賣不少錢。」
「你很想說這些，卻忍著不說嗎？」
「說了也沒人愛聽啊。都古早以前的往事囉。就算說這種事，開車撞了野豬正興奮的人，也只會憤憤不平，罵老頭子愛搶鋒頭。」
「這樣啊。不過能在那種狀況下憋著不說，真了不起。」
「我是不曉得了不了得起啦，也不曉得有多少次想說，但那種事也沒什麼好跟人家講的。對著石頭說說就罷了。那樣就不會招人嫌了。」
我再次細細端詳這名老先生。老人依舊滿臉皺紋，宛如紅毛猩猩，沒有一絲威嚴。他只是縮得小小地，抓著助行器，笑咪咪地看著山上。
「西浦阿公，你今年九十四？」
「滿九十四，虛歲九十五。」
「可以活到一百吧。」
我客套說。
「天曉得。老天爺也把我吃乾抹淨，玩得夠了，或許不會再對我做什麼殘忍的事了。可是啊，我可不想活到一百。我想要走個痛快，但也不能這樣想。」
「為什麼？」
西浦老人蹙起眉頭，告訴我一個祕密：
「因為老天爺很壞心，會讓想活的人死掉，讓想死的人活下來。所以如果你想長命百歲，就千萬別這麼想。我出去打了好幾回的仗，都是靠這樣活下來的。」
「這樣啊。」
「成天叨念想要長命百歲的人，死得特別快，所以格外讓人這麼覺得也說不定。」
「那，西浦阿公現在都不去想這些嗎？」
「是啊。吃過早飯，就等中飯。我喜歡多汁的水果，所以期待秋天梨子的季節快點來。兩頓飯之間，就設法打發撐到下一頓，所以才能長壽吧。」
西浦阿公推著助行器，我們走向就快晚餐時間的樓下。
傍晚，赤河到我的病床來，宣布後天要動肝生檢手術。
註一：大正為日本近代年號，一九一二至一九二六年，大正天皇在位的時期。
（抽菸、飲酒過量，有害健康）
本文節錄自：《今晚，敬所有的酒吧》一書，中島羅門著，王華懋譯，時報出版。
圖片來源：pakutas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