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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多,百姓苦

王 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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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蒙

1995-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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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多,百姓苦
 

本文出自 1995 / 2月號雜誌 第104期遠見雜誌

耗資巨大、陣容空前、場面宏偉的電視劇「三國演義」,在幾經預報、幾經推遲以後,終於在中國大陸隆重推出了。

追星發燒已經降溫,下海經商也不再稀奇,掃黃打(擊)非(法出版物)正在緊張,人文精神是否失落的討論莫衷一是,愛國主義的口號在各種傳媒上愈益響亮,這個時候看看三國,似乎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喜的是我們的歷史真是無與倫比,至少編成電視劇夠咱們好好看些個日子。懼的是什麼群雄並起啦、逐鹿中原啦、巧施計謀啦、勇冠三軍啦、都讓我這庸人有點不怎麼踏實。三國,可不是有好日子過的時候呀!

那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麼?什麼英雄?好勇鬥狠、爾虞我詐、刮骨療毒、拔矢啖睛、不怕疼不要命就是英雄?

他們關心的唯一熱點無非是爭奪權力,特別是爭奪那唯一的一把龍椅罷了。為了爭龍椅,不惜殺人如麻,血流成河;不惜決堤放水,乘風放火;不惜生靈塗炭,啼飢號寒……。劉備火燒新野,帶了一些老百姓避難樊城,就大仁大義到了近乎迂腐的程度了。可如果他不搞什麼火攻,老百姓又哪裡有這種流離失所星夜逃亡之苦?

龍位是最高價值

個別地看,英雄事跡不無感人之處,例如擊鼓罵曹,例如孤膽英雄趙子龍長扳坡救主子的兒子;但綜觀全局和歷史,這樣的亂世英雄愈多,老百姓就愈沒有好日子過,生產力就愈不發展,社會就愈不進步。中國已經吃夠了這種爭王位的英雄們的虧!

不論是秦皇出巡時劉邦與項羽的反應:「大丈夫當如是」也好,「彼可取而代之」也好,都透露了中國的有為之士以做皇帝為人生的最高目標,以官階為價值判斷的唯一標準的可怕與可悲。價值標準的一元化、貧乏化、俗鄙化,價值等於權力的公式,使終極目標千篇一律都成了「取皇帝之位而代之」。欲代之的「英雄」甚多,而皇帝的位置只有一個,如何能不爭不鬥殺它個屍橫遍野白骨如山?

價值標準的單一化看來似是有利於天下定於「一」,即有利於統一與穩定,但需知,「一」能定天下,也能亂天下,有了「一」就有了一切,便都來爭這個「一」了,焉能不亂?政治等於權力等於升官圖;而最高的價值等於一切有為之士的終極目標、等於「龍位」,這個等式實是中國千年來戰亂不斷、發展緩慢,而終於在近百年顯出積弱來的一個重要原因。

那個時候的政治呢?當然是赤裸裸的權力政治。這種政治的特點,一個是砍腦殼政治,一會兒就提溜一個一秒鐘前的活人的腦袋過來,並以此為勇、為豪氣、為人生最大快事;一個是陰謀政治,就是不斷地使計謀。而計謀的核心在於欺騙、說謊,誰善於欺騙,誰就勝利而且獲得智多星的美名,誰相信了、輕信了別人,誰就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這個心理暗示實在太可怕了。

三國裡的計謀也有趣。例如王允巧使的所謂連環計,使計的一方如此卑劣而又一廂情願,堪稱小兒科而又不擇手段。用如此下作的方法去做一件似乎是偉大的事業--忠君報國,就是說漢朝杜稜要靠色情間諜來維持,這未免可悲可恥。這種偉大事業的偉大性與正義性也隨之可疑起來。

而被使計的一方,即董卓與呂布,皆然一步一步全部徹底不折扣地按照王允布下的圈套走,按照一個年方二八(周歲只不過十五)的小女子的指揮棒轉,比校場操練還聽話還準確;這能夠令人相信麼?如果說董呂兩個人也曾經掌握權柄,赫赫一時,能是這樣徹頭徹尾的白痴麼?何進中計一節也是一樣地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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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麼不祥呀!

如果一個未接受過職業色情間諜訓練的十五歲的小女子,在一千幾百年前就能勝任這樣一個極端狡猾、極端殘酷、極端非人性的角色,這是多麼地不祥呀!我們這個民族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這種權力政治的第三個特點是叛徒政治。整個三國演義電視劇的第一部分叫做什麼「群雄逐鹿」,就是一部叛變史。吃誰的飯砸誰的鍋的呂布,沒有好下場,不但快了人心,也體現了「三國」對於叛徒政治的否定。但是,以我們的頭號英雄人物劉備來說,據說關羽、張飛、諸葛亮對於他都是忠而又忠義而又義的了,他對於誰忠義過呢?他投靠過呂布、曹操、袁紹、劉表,然後又都背叛他們。在這一點上他與反覆無常的呂布,究竟有什麼區別呢?

一些三國故事,頗有濃厚的黑社會、黑手黨故事意味。上來就是「桃園三結義」,典型的黑社會做法和黑手黨語言:「不願同年同月同回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一副盜匪的亡命氣。電視劇裡張飛的形象尤其可笑復可憎,對「大哥」如奴婢鷹犬,對他人如同虎狼,誰需要這樣的「三弟」呢?

關切「前現代」

當然,「三國演義」並不是歷史,而是民間的歷史傳說,它反映的是吾國百姓草民們對於歷史的觀點,包括「誤讀」與趣味性通俗性「重寫」。但是想一想,吾國百姓們對於天下大事、歷史沿革,特別是政治軍事鬥爭,包括對於英雄主義的解讀,竟曾經是如此簡單化、俗鄙化、小兒科化、赤裸裸地野蠻與霸道化,這不能不給人以怵目驚心之感。

總體看來,「三國」的閱讀效果堪稱是相當成功的,人們的一般印象是「三國」寫得豐富多采、琳琅滿目。但這種豐富多采、琳琅滿目的印象是粗線條的,一往屏幕上立,類型化、小兒科化的毛病就顯出來了。

但是不要輕視類型的生命力,愈是類型愈容易理解接受和普及,成為「典型」,成為「共名」。成了典型共名了也還是暴露出了類型化的缺憾,這個問題似乎值得深思。

我草此小文的目的當然不是要以張飛的態度對「三國演義」這一古典文學名著搞一次砍殺,基本上也不是對於同名電視劇的批評。但我也從同名電視劇看到了一些值得反省的東西,值得重視的東西--用金克木先生的名言叫做「前現代」的東西,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我們的學問家熱中於「後現代」已經很久了,但是畢竟這裡多得多的是前現代 --離現代化還遠去了呢。不論從電視劇「三國演義」裡的張飛身上還是從各位餐館老闆祭供的關老爺身上,或者是從電視界幕上看個沒完沒了的這個帝那個妃上,我都覺得我們應該比關注後現代還要嚴重地關切前現代。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這首「西江月」列於全劇卷首,也唱在每一集電視劇前頭。很好。好得很。我看是該淘一淘、洗一洗了。再不要出現這種「群雄並起」的局面,再不要出現這樣的豺狼英雄了。在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時候,該與前現代的三國精神、三國意識道一聲「拜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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