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倦走出松江路辦公高樓冷氣房,沒入大口盛張的公車。牛步公車吊在光華橋上,台北紅形形的夕陽蛋黃酥樣地懶照新光大樓。下了橋,豁然開闊,交通條忽順暢起來。
新生南路上白千層樹皮斑斑駁駁,白球花枝葉暗藏忽隱若現。在城市設計師冷例的眼中,新生南路是台北南北向重要交通動脈;但對一般市井小民而言,它卻是都市叢林裡肅穆莊嚴的「通往天堂之路」。
天堂大道走一回,從南邊羅斯福路交接處台大開始,一直到忠孝東路口光華橋,三千三百公尺八線大道,像是沐浴一遭教堂巡禮。新生南路無疑是台北教堂密度最高、宗教氣息最濃郁的一條大馬路。
南端起點是四十年歷史的基督教懷恩堂、真理堂,再往北緩步幾百公尺,圓頂拱廊的回教清真寺、拉丁十字形的天主教聖家堂、螺旋狀造型的基督復臨安息日教堂;對街大安公園內參立著一尊觀音像;路尾則是造型現代化的衛理堂。
正如建築師李清志形容,新生南路彷彿宗教建築的萬國博覽會。沿途六所教堂多是龐大建築,占地廣闊,建築特色較易彰顯,都市天際線朗朗清晰,教堂尖頂蒼然入目。
當逢高官貴人喪禮,懷恩堂外總是停滿一排「黑頭仔車」;聖家堂則有對對佳偶舉行宗教婚禮;回教清真寺的圓頂教堂靜穆依舊,成為新生南路的地標建築。
在台北十幾條重要幹道中,四十七公尺寬的新生南路以氣度雍容開朗聞名。不若其他街道商業高樓櫛比鱗次,新生南路較多開放空間,學校、教堂、公家建築占去三分之二以上面積,商少店稀,是台北罕有的大街廓開發模式。
富涵人文風情
在新生南路住了十年的聖家堂神父齊敏哲感受,以前從中南部坐車上台北,在高樓比鄰的松江路一下橋到新生南路,遠遠就可以看見教堂上的十字架,心中驟然升起安詳莊嚴的永恆感。
或許被宗教淨化洗滌,縱然身處繁華都會,新生南路也顯得雀靜無爭。在此散步,不須閃躲車子,與車爭道,馬路兩旁亦少騎樓障礙。
七十高齡的神父齊敏哲對這條路懷著濃厚的情感,他感覺走在其他馬路總覺厭煩,迫不及待想要逃。然而在新生南路上他卻很舒服,經常看到天空,不會恐懼。各教教堂薈萃於此,「或許是天意吧。」辦公室擺滿經文靈書的齊神父微微笑說。
教堂抒發的莊穆與開闊,正是新生南路最顯著的特質。路性內向溫文,兩旁建築物多為舊式平房,和一般生硬的水泥森林迥然相異。
市政府都市規畫科科長羅道榕比較,台北市許多道路都「硬梆梆的」,新生南路則「比較軟」,不染都市商業味,而散發著公園、教堂、書店鎔鑄成的文教氣習。根據市府都市規畫,以大安公園為中心點,將新生南路設計為富涵人文風情的香榭大道,寄望它有朝成為台北市地標道路。
多一分文藝、宗教情懷,這條文化大道就少一分「物質化」的商機。「在這裡開一家百貨公司,保證一年內一定倒。」羅道榕戲稱新生南路無法吸引「錢潮」。同樣,理容院、酒廊等特種營業場所也難在此存活。
正因環境單純,能鬧中取靜,有都市之便,無都市之擾,新生南路自然成為台北高級住宅地段,房價昂貴(一坪在四十萬以上)。許多文人藝術家(如攝影家郎靜山)都設籍於此,並開設工作室、畫室。
附近居民記憶中的新生南路,不僅是日常出入通道,更曾是生活中不可稍缺的生命之河。新生南路原是榴公圳舊址,蜿蜒灌溉兩邊農田。路兩旁杜鵑爭妍、楊柳垂岸,可以一路騎車縱身花海。在此地住了近四十年的郭英馥忘我地說,這般詩情畫意的景象,還常縈牽在她的夢中。
二十年前都市發展埋葬了榴公圳,灌溉溝渠改建成都市排水道,杜鵑楊柳在開發中被鏟掉,清幽河道流逝為筆直寬闊的水泥大路,路旁人行道的榴公碑,象徵台北人滄海桑田的懷舊記憶。
一橋銜接兩世界
「現在撲鼻的不是花香,是汽車廢氣。」在附近居住達三十年的住戶攤手無奈地說。
路愈走愈遠,遠眺的視野漸被高樓擋住。北向來到海關大樓、中興紡織大樓,愈靠北,商業格調愈濃。一條光華橋刀切絕斷天堂路、紅塵巷。巧的是新生南路不接北路,卻與繁華熱鬧的松江路隔橋相連。
如楚河漢界,光華橋兩端恍然兩個世界。彼岸的松江路,商業大樓齊高聳天,人多車擠,遮蔽了天空;一到下班便是燈紅酒綠的都市不眠夜,遇假日則死城一樣闃靜。這岸的新生南路平日熱鬧不比松江路,但到週末,活動人口總比對岸多,到天堂之路做禮拜、望彌撒的教徒在萬人之譜。
兩條相互銜接的大路,兩種極端對立的性格,是一連串矛盾的對比。商業與文教;錢味與書香;擁擠與開闊;賓館與茶館:酒廊與學校;世俗化與宗教化;短暫與永恆。
讀書、工作三十年生命都不曾離開新生南路的許謙(化名)表示,過去她活動的極限是到光華橋,因為橋那頭的松江路是「很複雜、恐怖、陌生的上班族世界。」八年前大學畢業,從事文化出版的她即跨出清純的新生南路,走人社會化的松江路世界,至今她仍不習慣松江路冷冷的路味。
從小就住在新生南路、四十三歲的真理堂楊師母觀察這兩條截然對立的路時指稱,松江路密密麻麻,空間窄壓迫感大,每到松江路她都想奔回較有人味的新生南路,「有回家的感覺。」雖然在國外的家人頻催促她移民,但她卻因新生南路豐富的精神空間而根留下來。
研究都市設計的實踐設計學院講師李清志歸納兩條路矛盾的結合:「個性差太多,不像是同一個父母生的。」
大官走大路,巷弄則收錄了小老百姓的悲歡人生。比起筆直大道,新生南路的巷弄文化更多了意趣。王文興小說裡的溫州街,是成長的意識泉源。青田街、金華街的茶藝館、咖啡店、書舖饒富書香氣味,更曲徑通幽,烘托新生南路的書卷氣質。
蘊藏集體回憶
在泰順街開咖啡店的一位年輕女老闆邊放蕭邦的小夜曲邊說,她從小就夢想在道裡開一間小店,因為這一帶有台北最寧謐雋永的街道。
研究台北學的李清志解析,人與空間存有記憶,有族群的集體價值觀。都市變化快速,都市人易罹失憶症,活得不安。而新生南路的小巷弄仍保存都市舊憶,在台北都會變遷中,道路記憶不啻台北人重要的精神支柱。
去年,怪手刨去七號公園預定地建華新村的眷村宅舍,村口的上海水煎包只能褪成淡淡的味覺記憶。
「都市之肺」大安森林公園,將屬於眷村居民的過往,改寫為台北人的集體回憶。
大安公園終結建華新村的歷史,也讓新生南路的性格起了轉變。
雖與頭接總統府、底銜市政府的「政治大道」信義路擦肩而過,新生南路始終是單純的文化之路,不具絲毫政治意味。然而,今年大安森林公園開幕後,二十幾公頃的腹地,注定成為政治角力場。
先是佛教團體「觀音不要走」的絕食抗議,近來又是各候選人兵家必爭的集會廣場。競選期間,三黨市受候選人的競選總部都設在公園方圓兩公里內,園內夜夜舉辦政見發表會,天堂之路塵染政治硝煙。
十一月底,旗正飄飄,迤邐三公里長的競選旗幟,使得莊嚴的天堂路乍然活潑輕佻起來。專精都市規畫的羅道榕分析,新生南路因為腹地廣、空間開闊,兼得交通之便、是政治集會最佳場所。新生南路即使不想沾碰政治,政治也會主動來招惹。
有人說、路是生活的拉鍊,充滿都市生活的語言與意義,蘊藏人類集體回憶。路也是人走出來的,走路的人最後走進路的歷史,在都市永恆的記憶中短暫駐足。
義大利小說家卡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裡深刻剖述城市與人、歷史的互動關係,他體會,都市是由空間和過往事件交織而成。一條天堂路:一間輕吟蕭邦鋼琴曲的小咖啡店、一輛吱吱喳喳的臭豆腐車攤,就這樣儲存了二十世紀末台北人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