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博士在美國留學時的老師--教育家杜威曾說:「我們要重新估定價值」,這句話對於我思想的開拓有著很大的影響,使我在面對佛教、人生,乃至於社會的種種問題時,都能從各方面予以評估定位,從而也促進了自己日後佛教事業的發展。
如今回想自已之所以能夠很快地接受「重新估定價值」這句話,並且善巧地應用在日常生活裡,是因為我有幸進入佛門,發現所見所聞竟然都與紅塵世俗的觀念大相逕庭,令我耳目為之一新。佛法裡苦、空、無常、無我的真諦,使我覺悟世間的虛妄假相,「重新估定」人生的「價值」,因而發心向道。
所以,當世人以前進顯達為榮耀,以擁有愈多的名利為幸福,以追求感官刺激為快樂,以自我為中心來待人接物時,我卻想在謙遜忍讓中養深積厚,在無求無得中享有浩瀚的三千大千世界,在泯除對待中得到無邊的法喜禪悅,在犧牲奉獻中融和人我,自覺獲益更多。
雖然我習於「以退為進,以無為有,以空為樂,以眾為我」的理念,但是我不因循舊例,墨守成規,我也不滯於頑空,談玄說妙,我更不會人云亦云,惑於議。我時時刻刻都在考量過去的傳統,觀察現實的環境,思維佛教的前途,調整向前邁進的腳步。
調整向前的腳步
太虛大師對佛教提出的興學理念:「教產革命,教制革命,教理革命」,成為我最早心儀的復興佛教之不二法門。
二十三歲那年,來到台灣以後,目睹惶惶人心飄泊無依,正信佛法隱而不彰,便考慮要循序漸進地改革教界弘法方式,使佛教通俗化、大眾化、文藝化、生活化,期能擴大利生的層面與深度。於是,我將以往口頭相傳的梵唄歌讚一一整理,譜曲填詞;我把過去一再翻印的經典加註新式標點,予以白話解釋;我用黑板、白板、幻燈片、投影機作為輔助弘法的道具,讓聽眾易於明白經義;我以梵音、佛舞、鐘鼓、獻供串場,加強大座講經的莊嚴效果。這就是我「重新估定價值」的成效。
自出家以來,至今已歷五十五載,其中最令我感慨的,是一些佛門人士在實踐教義的時候,以辭害意,斷章取義,例如,把佛教說的五欲,解釋為「地獄五條根」。「愛不重不生婆娑」主要是在提醒大家不要耽溺沉淪其中,可是古往今來一些佛教人士卻矯枉過正,什麼都排拒不要,穿著崇尚破爛,捐款不留姓名,飲食刻意粗劣,乃至主張不吃不睡,以此為開悟要門。有些人在講經弘法時,指夫妻為冤家、兒女是討債鬼、金錢是毒蛇、人間為穢土、婆娑如牢獄、三界如火宅,使得一些原本有心學佛的人聽了以後,退避三舍、躑躅不前。
其實,所謂:「求名當求天下名,計利當計天下利。」我覺得只要有利眾生者,淨財是多多益善,善名應廣為遠播,色相的莊嚴有其必要。而菩提道長,食物的營養正可以滋補色身,睡眠的休息也是為了要走更長遠的路途。雖說情愛如繩索,能束縛身心,又如苦海,能令人傾覆滅頂,但是如果能運用慈悲智慧,將兒女私情、手足之誼昇華為道情法愛,則菩提眷屬正可以在修行路上互相提攜,豈不美哉!
馬祖道一禪師創設叢林,以安禪僧;百丈懷海禪師訂立清規,鞏固僧團。由是宗門益盛,轉化無窮,組織與制度對於佛教發展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只可惜後世佛子不懂得以現代的觀點賦予嶄新的生命,使得祖師大德的美意創舉徒然付諸歷史文字,而束之高閣,誠為可嘆!
舊事新義
一九四九年,中國佛教會在台北成立辦事處,當時,我也剛從大陸來到台灣,於是我振筆疾書,寫下「我所希望中國佛教會駐台辦事處者」,文中建議加強組織結構與佛教徒的訓練,以促進佛教的發展,但是未能引起共鳴。
一九六七年,我闢建佛光山,即著手規畫組織,訂立制度,在當時沒有受到重視。多年以後,國內外的佛教團體、專家學者,卻紛紛來山從事研究。
一九九二年,我成立國際佛光會,將在家信徒團結起來,共同為佛教的發展而努力奮鬥。我不但辦理各種研習營、訓練他們各種能力,而且設立獎評制度,鼓勵他們講經說法。
這種空前的創舉,當然也在教界裡引起了爭議。有些人認為這種作法,使得千百年來僧伽所掌握的教權釋放無餘,將會造成不測之亂。但是我卻認為:過去佛教主要靠出家人來弘揚發展,固然有其時代的背景因素,時至今日,佛教已經傳播到全球五大洲,僅憑少數出家人的努力,顯然不足。再說,隨著教育的普及,在家眾中,才學豐富者也不在少數,大家何不敞開心胸,彼此尊重,相互融和,在一個教主佛陀的感召之下統一起來,在一個人間佛教的信仰之下動員起來。
我不但對於佛教的一切,「重新估定價值」,對於其他宗教,乃至民間信仰,我也抱持同等態度。三十年前,雲林縣媽祖宮想加入中國佛教會,遭到拒絕,我曾挺身而出,為其說項未成,至今深感遺憾。早年一些神道教團體,用轎子抬著神明,來佛光山禮佛,大雄寶殿的殿主面有難色,我得知後,也諄諄開導徒眾;人類都可以拜佛,神明為什麼不行呢?
三十多年前,政府明令禁止拜拜,我曾為文諫阻。我認為拜拜不僅是民間信仰的基礎,也是過去農業社會遺留下來的風俗,許多利用這一天的集會慶祝,互相聯誼,藉以擺脫工作壓力,使身心得到紓解。現代社會的忙碌不亞於過去的時代,我們何不「重新估定」拜拜的「價值」,謹慎規畫,改良弊端,賦予新義,好讓現代人藉著這些活動滌盪塵慮,淨化身心呢?
許多人見我急公好義,口說筆書,為民喉舌,說我是「政治和尚」,甚至一些教界人士也冷語相譏。明白說,對於這種稱呼,我實在愧不敢當,因為我既不跑政府機構,也未曾關說攀附,我不過是關懷社會,克盡國民應有的責任而已,更何況出家不是出國,慈愍眾生本來就是出家人的天職。
過去中國在君主專政時代,出家人一度迫於朝廷的威令,遁跡山林,不問世事,因此自明清以降,佛教一直未能發揮淨化人心的效果。現在國家漸漸走向民主、自由的途徑,在冀望社會大眾能以開放的心胸來看待宗教之餘,更殷盼吾等佛子也應該自我肯定,走入社會,為眾謀福。
基於這種信念,即使在戒嚴期間,我也曾大膽建言當局:寬待綠島的政治犯,特赦美麗島事件的參與者;在解嚴以後,對於二二八事件的平正方案,我更是多所支持。近來,柏楊先生提及維護人權的國際特赦組織,將要在台北設會時,我也樂見其成,並且主動提供成立大會的場地。一些人聞言大驚,並力圖勸阻,我卻以為佛教原本就是主張生權平等的宗教,人權是生權的一種,又何能置於其外呢?
「法無定法」
隨著時移世遷,過去的一些觀念已被「重新估定價值」,例如:過去女子無才便是德,如今女強人卻比比皆是;以往女子嫁人講求門當戶對,現在卻注重對方的幽默情趣;過去父母重視子女的物質生活,如今也開始強調思想的啟迪;以往學校注重升學率的高低,現在也著手關懷生活上的教育。
經云:「法無定法。」又說:「隨緣不變,不變隨緣。」我們必須跟著社會的脈搏一起跳動,在思想上有所更新,在行為上與時俱進。然而我們也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才不會被眩目的浪花吞噬淹沒,尤其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裡,我們是進是退、是行是止,更要依靠自己的智慧揀擇判斷,所以,無論什麼,都要「重新估定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