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日本出兵侵略華北,在杭州經商的父親於返鄉途中突然失蹤,根據判斷,應該是在槍林彈雨中喪生了。我家本來貧窮,遭此變故,一門孤寡更是受盡鄰里欺負。母親卻從來沒有自憐自艾,反而以堅強的語氣鼓勵我們四個稚齡的子女:
「孩子們,我們要爭氣,不要生氣!」
挫折時「爭氣」才有用
次年,我攙著病弱的母親離鄉尋父,路過棲霞山寺,在偶然的機緣下,我答應寺裡的大和尚剃渡出家。母親知道我意向堅決,只好含著眼淚,獨自回鄉。
望著她孑然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眼前,我在心中吶喊:「母親!您放心好了,我會爭氣的!」
剛到叢林參學時,由於年紀還很小,什麼都不懂,常常被同學取笑,初時摸索寫作,有一回老師出的作文題目是:「以菩提無往直顯般若論」,老師閱畢發回,評語欄中寫著一首詩;「兩隻黃鶴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同學們看到,在一旁嘲笑:「老師的意思是「不知所云」啊!」
下一次的作文課,題目是「故鄉」,我認真地構思布局,老師的評語又是兩行詩句:「如人數他寶,自無半毫分。」
先前寫得不好,是不知所困;這篇寫得好,卻被誤會有抄襲之嫌。雖然如此,我並沒有生氣,也沒有洩氣,反而更加細心地觀察事物、揣摩思考。經過一番努力之後,我的佳作頻出,老師漸漸對我刮目相看。這時,我隨手塗鴉的小詩數篇也陸續在報端披露,更是受到矚目。我更加深信,受到挫折委屈時,只有自己努力「爭氣」才有用處。
一九四九年,我初來台灣時,善導寺一張八人座的圓形飯桌,卻圍坐了十五、六個人,我常常知趣地默然離去。
在走投無路之下,我想或許可以去基隆某寺找我過去的同學,當我們一行三人拖著疲憊冰冷的身軀,冒著寒風細雨,走了半天的路程,好不容易到達山門時,已是下午一點多鐘。寺裡的同學聽說我們粒米未進,已達一天之久,趕緊請我們去廚房吃飯。可是就在這時,另外一個人說話了:「某老法師交代,我們自身難保,還是請他們另外設法好了!」
當我正想離開之際,同學叫我等一等,他自已拿錢出來買了兩斤米,煮了一鍋稀飯給我們吃。記憶中最深刻的是:當時捧著飯碗的雙手已經餓得不停顫抖。吃完稀飯,向同學道謝以後,在淒風苦雨之中,我們又踏上另一段不知所止的路程。
由於這段刻骨銘心的經驗,我立下誓願:日後我一定要普門大開,廣接來者。結果二十年以後,我實現了願望,先後在台北成立「普門精舍」、「普門寺」,我教導所有的徒眾都必須善待信徒香客。直到現在,佛光山的各個別分院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每一餐必須多設兩桌流水席,方便來者用齋,而對於前來掛單的出家人,則一律供養五百元車資。雖然在現代社會裡,清茶淡飯、杯水車薪也許不算什麼,但是誠摯的心意卻是無價的寶貴。
普門示現精神
後來,我在佛光山開辦中學、幼稚園、佛教雜誌,也都以「普門」為名,凡此都是取其「普門示現」之意,希望徒眾都能效法「普明大士」的精神,接引廣大的眾生。
我堅信,所謂的「爭氣」,並不是爭一時的情緒,而是爭千秋大業;所謂的「爭氣」更不是求一已之私利,而是求眾生之福祉。
也就因為這一份為教為眾的認知,時時在心湖裡激盪起澎湃的浪花,我一生從來不因眼前的挫折阻撓而怨天尤人或失望退縮。
從宜蘭到高雄,三十年的弘法生涯中,首先是開創的新意受到保守人士的強烈杯葛,繼而佛界人士的一再排擠,使我幾無立錐之地。對於我苦口婆心的建議改革,他們蓄意扭曲,存心破壞;中國的佛教會害怕我當上常務理事,多方予以阻難,理事長幾次不批准我的出國證件。直到數年以後,終因政府官員出面仗義直言,才使我得以順利出國,出席國際會議。然而這時一些同道們又刻意抹煞我為教為國折衝樽俎的辛苦成就,甚至在報章雜誌上發表不實報導,企圖損毀我的名譽。
我並不為個人的榮辱得失感到生氣,只是目睹教界的短視近利,不免感到遺憾。為了佛教的發展,為了眾生的福祉,我只有另闢天地,自我爭氣。「路遙知馬力,疾風知勁草。」當年大家嗤之以鼻的「人間佛教」理念,如今已成為教界趨之若驚的目標。
我以自己的堅持與努力證明了:當我們遭逢橫逆時,既不需要哀求憐憫,更不需要憤怒抗爭。以願心為動能,我們一樣可以逆流而上;化悲憤為力量,我們依然能夠撥雲見日。
只要自己肯爭氣,我們可以不卑不亢,擇善固執,因為自助而後人助,辛苦的血汗不會白流,大眾的肯定終將為我們的努力做最佳的證明。
不爭一時爭千秋
政治的導向與觀念的偏差,往往也使得弘法工作的推展倍增困難,三十年前的台灣只准耶教人士四處傳教,對於佛教的弘法活動卻不予認同,即使自己出錢製作電視節目,也遭有關單位禁止。有一回,我問他們:「連續劇中不是常有和尚出現嗎?」所得到的答案竟然是:「假和尚可以說法,真和尚不可以說法。」
經過多年的努力,我終於在一九六九年首開先例,製作中國佛教史上第一個弘法節目。此後,由「甘露」到「信心門」,由「佛經講座」到「星雲禪話」,由「每日一偈」到「星雲法語」……,我遊走三家電硯台,非但邀約不斷,而且從過去自掏腰包的自製,到現在電台自願出錢的內製。
目睹社會人士對佛教的觀感,漸漸由排斥轉為接受,由肯定到進一步地讚許時,心中最欣喜的莫過於為佛教爭得了發展的空間。
佛光山一九六七年開山,經過十年的申請,於一九七六年才拿到寺廟登記;福山寺也是歷經八年的奮鬥,才成為合法的道場;圓福寺則因為地方財稅單位主管的刁難,險些被充公拍賣。本著「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原則,我摒卻弟子跑政府請求關說的建議,寧可自已據理力爭。
在殷殷等待、頻頻被拒的日子裡,我安慰氣急敗壞的徒眾:「政府官員有一定的任期,而我們和尚卻是做一輩子的!」道場萬一不幸被拆,還可以重建,志氣一旦自甘敗落,則有如失根的花草,無所憑藉。
我凡事都以「一生」做為奮鬥的目標,全力以赴,不做到最後一口氣,絕不放棄。事實不都證明了持志努力的「爭氣」,比暴虎馮河的「生氣」更來得有意義,有價值嗎?
披覽聖典,翻閱教史,諸佛菩薩的不為惡魔所擾,歷代祖師的不被亂世所惑,不也是「爭氣,而不生氣」的最佳例子嗎?他們基於「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的慈心悲願,將全副身心拋灑於生命的時空裡,往往所爭回的,不僅僅是佛教事業的振興開展,更是千萬人法身慧命的互古長新,我雖自愧有所不足,但常思追隨效法。
反觀今日的社會,一些人為了爭取私利,而不惜爭狠鬥勝,他們即使贏得了一時的勝利,卻危害社會,貽禍子孫。還有一些人在困境當頭的時候,一籌莫展、自暴自棄,徒然使親者痛、仇者快,遑論對國家社會的貢獻了。
目睹國內的憂患,已足心憂;展望多變的世局,更是令人戚然。在國際上,外交、經濟等各方面的壓力,正向著我們步步逼近。中華民族究竟應該如何因應呢?我以為:我們應該自我反省、自我奮發,因為唯有自我「爭氣」才能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唯有發揮自己的智慧與團結的力量,才能得到國際友人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