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世界音樂舞台上找出一張最為人熟知的東方演奏家臉孔,鏡頭尋尋覓覓,終會在戴著眼鏡、總是漾著笑容的馬友友臉上停格。從十九歲開始,華裔大提琴家馬友友就以傑出的音樂成就,被樂評家拿來和大他二十八歲的當代頂尖大提琴家羅斯托波維奇相提並論。
年僅三十八歲,古典音樂界就將他奉喻為下個世紀的大提琴大師。一九九0年日本「音樂現代」雜誌邀請世界三十八位音樂家,評選他們心中最看好的古典藝術家,在大提琴樂器中,馬友友高居第一。此外,他更八度獲得美國葛萊美古典音樂演奏獎,成為第一個獲得該項音樂獎的華裔音樂家。
習琴至今三十四年,在外人看來,馬友友的音樂生涯充滿幸運與傳奇。五歲登台表演,深受樂壇大師青睞,天生注定就要在音樂舞台上大放異彩。但對於童年玩具只有提琴與樂譜的馬友友而言,從他弦上拉出如歌行板的三十八個歲月,卻是經過長串反覆掙扎的變奏,才接到今天絢麗的樂章。
「幸運與設計的結合」
與其說是他選擇了大提琴,不如說是大提琴選擇了他。回首向來路,馬友友深有所感地歸結,他能有今天的音樂成就,是「幸運與設計的結合」。
給他幸運的是上帝的手,把他「設計」成今日年輕大提琴巨匠的那雙手,卻來自他的父親馬孝駿。
馬友友能在弦樂界拉出「一家之聲」,要歸功於幼年特殊的學習環境。出身音樂家庭,馬友友自小就受到比一般學琴者更嚴謹的音樂教育。父親馬孝駿是巴黎大學音樂學院幼兒音樂教育博士,本身又是教授弦樂器的專家,母親則是聲樂家。當其他同齡小男孩還懵懂貪玩時,望子成龍的父親就把他一生對音樂的夢想,投射在三歲的馬友友身上,開始教他拉小提琴、彈鋼琴,預備把他培養成世界級的弦樂大家。
或許命定要與大提琴結下不解深緣,馬友友極不喜歡小提琴「吱吱喳喳」的聲音,再加上先他學琴的姊姊拉得比他好,他一時無法超越,就不願意繼續再學。
當時,他被認定缺乏音樂細胞,父母也幾乎放棄培養他為偉大音樂家的夢想。馬孝駿甚至還推想這個每天玩輪船飛機,不肯學琴的兒子,將來會是「做軍人的命」。
偶然間,馬友友看到一架低音大提琴,立刻愛上這個大樂器,央求父母讓他學,但低音大提琴對四歲的他實在太大,不便學習,父親於是折衷讓他改學體積較小的大提琴。從此,身材還不及提琴一半高的馬友友,就坐在墊了三本巴黎電話簿的椅子上學琴,開始他大提琴家的生涯。
教鞭下的童年
童年完整的學琴教育是馬友友探入世界音樂殿堂的敲門磚。他用「教鞭和鐵鏈」來形容小時隨父親習琴的艱苦經驗,但正因為馬孝駿嚴苛求完美的教學方法,馬友友才能比其他音樂家更早起步,在演奏事業中搶得機先。
四歲,一般娃娃還在玩積木,馬孝駿就規定馬友友每天背兩小節樂譜,一年後,他已能熟記大提琴經典鉅著巴哈三首組曲。因為小孩子不容易長時間專注於一件事,所以父親要求馬友友每天只要花十到十五分鐘練琴,但要絕對專心不可分神,就在這樣高效率的訓練下,全神貫注成為日後馬友友練琴的習慣。對他而言,練習是小時候做過「最近於禱告」的一件事。
除了傳授拉琴技巧,曾任文化大學音樂系主任的馬孝駿還教他樂理、視聽、音樂哲學等專業知識,練就他對音樂的敏銳度。在家他親自監督兒子學習進度,在外他更處心積慮安排機會,把馬友友引薦給當代音樂巨擘,從小就替他張羅出一張綿密的樂壇人際網。
有良好的學習環境做土壤,還必須有特出的天賦灌溉,才能在人才濟濟的樂壇開花結果。學琴僅一年,馬友友就綻露斐然天分,五歲即在巴黎大學人類學中心舉辦生平第一場獨奏會,演奏三首巴哈組曲,此後,「音樂神童」美譽遂如影隨形地伴著他成長。
父親嚴峻雕塑的手不稍停歇,上帝眷顧的手也從未離開馬友友,在講究學派師承的音樂圈中,由父親帶進門的馬友友享有不凡的際遇。從一學琴,他始終受到音樂各領域前輩不遺餘力的栽培,先是小提琴名家史坦(Isaac Stern)讚他為曠世奇才,帶他四處登台演奏;接著,當本世紀大提琴宗師卡薩爾斯(Casals)聽到他拉大提琴,驚歎不止,就告訴他父親:這個孩子「不得了」,不要限制他,要讓他盡量去表演。
開始美國之旅
在樂風鼎盛的歐洲住了七年,馬友友隨全家從巴黎遷往紐約定居,開始他在國際音樂重鎮--美國的音樂之旅。那年他應邀參加為甘迺迪文化中心籌募基金的音樂會,在美國總統甘迺迪面前演奏,引起全美樂壇矚目。八歲起,美國指揮家、作曲家伯恩斯坦(Bernstein)就帶著「小娃娃」馬友友上電視節目「美國藝術大觀」(The American Pageant of the Arts),將法國來的華裔音樂神童介紹給全世界。
馬友友就此在世界樂壇打開知名度。兩年前辭世的馬孝駿曾得意地說,馬友友五歲的時候,他這個做父親的就沒有名字,而是叫「馬友友的爸爸」。
八歲時他獲得著名音樂學府茱利亞音樂學院獎學金,受業於大提琴名家羅斯(Leonard Ross),成為他最年輕的學生。比馬友友大三十七歲的羅斯,先是懷疑這個小蘿蔔頭不夠格做他門生,但當他聽到馬友友拉出的琴聲,感動得幾乎流下眼淚,決心傾囊相授。在羅斯門下八年,馬友友從模仿大師演奏技巧,進而琢磨出自己的個人風格。
學琴第十一個年頭,羅斯要馬友友自己練習拉貝多芬第四號奏鳴曲,這是他第一次不經老師指導,要靠自己摸索演奏貝多芬晚年結構最嚴謹的作品。經過不斷思考練習,馬友友終於開始從亦步亦趨地模仿,跨到有意識地尋找自己的樂風。
幼年早慧、大師指點固然讓馬友友輕易躍登古典音樂舞台,融合東西方文化的出身背景,更是馬友友豐見音樂生命的特有資產。
涵泳亞歐美三洲文化特質
「我屬於人類所有文化背景的總合。」當被問到隸屬何種人時,馬友友總不忘強調他綜合歐亞美三洲的文化特質。
生在浪漫理性的法國,長於開朗樂觀的美國,又有中國謙虛深沈的血統,馬友友更能善用他對不同文化的敏感觸覺,拿捏音樂作品「多層次的複雜」。
「複雜多元」的音樂也最能吸引馬友友。在眾多偉大作曲家中,他極欣賞舒伯特,因為舒伯特作品曖昧朦朧,有博大精深的音樂思想,容納許多自由詮釋的空間。他還喜愛爵士樂,因為爵士樂在一定的範圍內,允許演奏家個人發揮無限的可能性。
對於東方人囿於文化隔閡不能演奏西方音樂的說法,完全受西方音樂教育的馬友友並不接受,他認為文化不應是限制音樂演奏的障礙,音樂就像語言,只要東方人能說英文,就一樣能演奏西方作品。
一位樂評家分析,正因為這種多元文化既衝突又相融的特有背景,馬友友演奏出的音色,也較一般大提琴家鮮活多樣,可以找出豐富的音樂意涵。
涵泳於東西文化精髓,馬友友也樂意嘗試新的音樂組合,而創新多變便是他樂風最為人熟稔的特色。他顯著的突破,是結合古典與爵士音樂,用大提琴演奏高難度的克萊斯勒、帕格尼尼小提琴樂曲。此外,他改編日本小調音樂,也透著他對東方哲學的特殊體認。
為了開闊音樂新境界,他還一度中止全球演奏計畫,赴非洲學習布希曼人音樂,並思索如何應用到古典音樂。對他而言,表達不同類型的音樂,就像「從英文轉成法文那樣自然。」精通英、法、德文的馬友友比喻。
多方運用大提琴,將之結合爵士、各民族音樂、人聲口技,馬友友為古典樂注入了一股新活力。當然,這些新嘗試也為他招來南轅北轍的評價,學院派批評他「離經叛道」,一些大提琴家乾脆拒聽牠演奏;讚賞者則嘉許他有雅俗共賞的靈活性,為多半做襯底音樂的大提琴拉開一種獨立風貌。
「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可以接受,不可以嘗試的。」馬友友辯駁。
深厚的人文根基
除了融合多種文化,深厚的非音樂性人文根基,是馬友友獨樹樂壇的另一招牌。迥異於其他職業演奏家,他並非音樂科班出身。樂評家歸納,馬友友之所以較一般音樂家更勇於創新、有更豐富音樂情感,即因他不是封閉在正統音樂學院井底埋頭苦練。
十六歲時馬友友決定從茱利亞音樂學院退學,進哈佛大學專攻人類學與德國文學。他甚感激在哈佛四年所受的人文教育,不但拓展他的音樂視野,他更能從哲學、歷史、心理學、人類學等社會學角度,探究音樂的本質,而不再只是鑽研用技術匠氣去演奏音樂。
日本女大提琴家藤原真理普讚歎上蒼給馬友友「不二得」的特殊禮物;兼得音樂性與技巧。以人文素養為基石的思考模式,也有助磨練他的琴藝。他體認,要成為出色的演奏家,首要是推敲出作品的內在邏輯,這樣不但可以瞭解作曲者的真正意涵,悟出演奏技巧,也容易永遠記誦曲譜。他從不在樂譜上作記號,因為「那會限制我思考其他可能表現方式。」
即使身為頂尖大提琴家,馬友友也不能忍受長時間練琴。他不避諱,至今仍不太喜歡練習,他只有靠訂下具體目標,將樂曲分段,強迫自己練好預定段落,以減短練習時間。
不容否認,世界樂壇並不乏和馬友友同等級的大提琴家,馬友友能脫穎而出,成為演奏場次最多的大提琴家,除了音樂性、技術兼具之外,還借力於成功的商業形象。
習長笛出身的新力哥倫比亞音樂公司古典製作主任陳幸政剖析,正因有唱片公司的宣傳設計,馬友友才能一直處在樂壇主流市場,歷久不衰。從二十二歲開始職業演出,馬友友就在大唱片公司、經紀公司的交互配合下,灌唱片、做全球演出,使樂迷不至淡忘他。
十六年來,馬友友灌錄四十五張唱片,張張封面都有他開朗的笑容,由於全球銷售成績頗佳,被新力公司登錄旗下藝術家名冊的「戰鬥寶典」放在第一頁。兩年前,他結合古典音樂與人聲爵士樂的「天籟」(HUSH),甫推出便成為新力公司古典唱片該年的銷售冠軍,在世界最大音樂排行榜美國Billboard雜誌榜上蟬聯一百多周。
「我們的獎金都是他發的。」古典樂迷陳幸政打趣,馬友友唱片在台灣的銷售量也頗可觀,每片至少賣出七、八千張(一般而言,一片古典CD多賣到三四千張),「馬友友就等於流行音樂麥可傑克森的等級。」陳幸政笑著將馬友友比方為流行界搖滾歌王。
當然,愛樂者支持馬友友,是受他細膩、感情豐沛的音色牽引,而他散發在舞台上的明星氣質,更使他在世界各地所受的歡迎,超過和他同等級的音樂家。無論在哪一個國家開音樂會,幾乎場場爆滿,座無虛席。只要唱片封面有他的照片,也會賣得特別好。
自幼習琴的大提琴家黃韻宇點出,馬友友有一種獨特的舞台吸引力,讓聽眾情不自禁地跟隨他,走入大提琴幽深的琴音世界中。
舞台上抱著大提琴的馬友友,和台下氣度溫文有禮的他判若兩人。演奏時,他動作誇大,臉部表情瞬息數變,忘我地投入音樂中。拉琴時他眼睛從不張開,呼吸聲粗重,弓弦有巨大的摩擦聲,在在震撼聽眾的心靈與眼睛。
「他創造一種我從沒有聽過任何大提琴家會有的情境。」習琴十幾年的加州年輕女大提琴手克莉斯汀談到馬友友,眼睛突然一亮。
紐約時報樂評家曾用「X質」來形容馬友友舞台演出的風範,在台上他能釋放出一種氣質與秉賦投射出的魅力。平常音樂家要卯足勁才能克服登台壓力,在五歲就演出的馬友友身上,這種緊張焦慮卻在他揚齒微笑那一刻就灰飛煙滅。
經常和馬友友搭檔演奏二重奏的鋼琴家艾克斯(Emannel Ax)觀察,馬友友能征服音樂圈,擁有廣大樂迷,是他具有平常演奏家罕見的「機智與表演才華」。
「演奏會對我永遠是一件特殊事情。」馬友友謎起眼睛低聲說,從小他就對演奏很感興奮,在演奏時,他就是要表達某種特殊的感情給觀眾,只要忠於自己的感覺,表現出來的就是真正的音樂,不必在乎他的舞台動作是否誇張。
以最年輕的大提琴家,在樂壇享有大師接班人的美名,固然因為馬友友琴藝精湛,有表演魅力,他隨和親切的性格,還讓他在純音樂欣賞之外,獲得廣大階層對他的瘋狂崇拜。
一個就讀於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音樂系的小提琴家,在聽過馬友友演奏會後體悟,馬友友不像其他頭頂光環的音樂家,眼睛長在頭頂上,私底下的他總是擠眉弄眼,愛開玩笑,「調皮得像一個大男孩」。
正是這個「快樂大男孩」的形象,馬友友亮著兔寶寶牙齒的笑臉,從美國風行草偃地風迷到日本、歐洲。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是笑容可鞠,扮鬼臉、說笑,沒有大牌藝術家的老成持重。偶爾他也會上上脫口秀、兒童節目,在電視上說各種笑話,開自己名字的玩笑,這些笑話總會吹皺寧靜的校園,在音樂學院流傳好幾天。
夜闌星垂。拉斯維加斯內華達大學演奏廳,兩千多名聽眾安靜聆聽馬友友大提琴獨奏會,台上肅容的馬友友也已經屏氣凝神,做好準備動作,打算拉第一個音。突然間,他從大提琴後,抖動右手指對觀眾招招手、眨眼睛,逗得滿場觀眾爆笑不已。
親切、促狹
演奏會完,他不即刻離去,逐一謝謝工作人員,走到後台和等候他簽名拍照的樂迷見面。他信手從口袋中掏出隨時備妥的簽字筆,邊笑邊為排隊等候的觀眾簽名。樂迷前來詢問剛才他拉的曲目,馬友友故意板著臉說:「你要退票嗎?」然後忍不住大笑出來。樂迷呼他馬先生,他會要他們叫他「Yo-Yo」(友友),「不要那樣叫我,好像我是老先生。」始終在一流音樂家裡排老么,馬友友言談中頻露年輕人善促狹的個性。
幼年就走紅國際樂壇,馬友友卻掙脫了「小時了了」的局限,在成長過程中,名聲並沒有為他帶來太重的負荷,他也刻意磨去年少氣盛的稜角。雖然,一場音樂會下來,他可能要簽上好幾百次名字,但他再累,還是保有他一慣的笑容,不露一絲不耐煩的表情。
大提琴家黃韻宇猶記得十六年前,二十二歲的馬友友首次來台開演奏會,為台灣樂壇掀起一股大提琴震撼。「他那時很狂,氣焰很高,是舉著大提琴出場的。」黃韻宇抬著右手比說。而十幾年後再看馬友友,他已經洗練得內斂謙和,音色也因而不像以前那麼外放,顯得比較沈穩渾厚。
這種平民化明星的氣質讓他在大師雲聚的樂壇深得人緣,音樂會工作人員,只要和他接觸過,都會對他的謙虛活潑大吃一驚,誇獎他是「最沒有架子的superstar」(超級巨星)。
正如他自己逗趣,他的名字中文意思是「友善的馬」,馬友友對人也透出大明星少有的體貼細心。和朋友一起演奏,他會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下,突如其來地為他獨奏生日快樂歌,給他意外之喜。
縱入音樂舞台三十幾年,他早精於人情世故,不似一般藝術家那樣任性難處。當音樂廳工作人員大衛在談天中不經意告訴馬友友,他兒子當天滿六個月,幾小時後,馬友友在接待酒會上,當眾宣布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並恭賀他兒子健康,「他讓我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認識馬友友不到五小時,對音樂一竅不通的大衛,就已經被他窩心的舉動深深打動。
人性的音樂大師
馬友友也毫無音樂大家不隨便露手表演的禁忌。有一次,他到大陸訪問,在用餐時間,台上是北京音樂團演奏,馬友友顧不得大師身段,跳上台和他們一起合奏,讓驚喜的樂團振奮不已。
跑音樂新聞近二十年、多次採訪馬友友的公視企畫侯惠芳比較,馬友友和一般學音樂者最大的不同處,在於他「不是個很自戀的人」。他凡事以人為中心,心中不是只能容納音樂,是很有人性的音樂家。
所有的成功者都少不了大環境的推波助瀾。匈牙利裔美國大提琴家史塔克曾心存感激地說,二十世紀因為有卡薩爾斯、傅尼葉等大提琴大師的耕耘,大提琴終不必依附在鋼琴、小提琴之下,可以做為獨奏樂器演出,「這世紀是大提琴的黃金時代。」史塔克肯定。少年得志的馬友友正是這個大提琴黃金時代的寵兒。
每年兩百多場演奏會,馬友友琴聲散及全球,由於行程緊湊,他多半在一場演奏會完,星夜趕往下一個演奏城市,「我好希望有多一點時間做我自己。」接連兩晚熬夜演奏,臉上冒出青春痘的馬友友有些莫可奈何地說。
也因長期在外演出,一年約只有兩個月在家,馬友友和家人多只能在機場轉機時匆匆一聚,他的兒子曾一度以為爸爸是在機場掃地的工友。
是他用樂觀詼諧的處世哲學,舉重若輕地化解接連而來的演奏壓力,以及與家人聚少離多的心理煎熬。
在加州首府沙加緬度的演奏廳裡,馬友友輕裝便服,抱著他兩百六十一歲的百萬名琴蒙塔娜娜(Montagnana),排練完曲目,他伸伸懶腰,望著空無一人的大廳低聲地說:「I am so tired. It’s so hard to play well.」(我好累,要拉好實在很難)。說完話,輕輕提著大提琴走到後台,偌大的演奏廳頓時闐寂荒涼。
二十分鐘後,著黑色燕尾服的他,又神采奕奕地拿著大提琴出場,滿臉笑意,沒有一點倦容,對滿座鼓掌的觀眾,領首說嗨。
樂觀紓解壓力
「做為一個樂觀者對紓解壓力很有幫助。」從小就不斷在群眾前演出,馬友友已經學會用愉快的心情面對持續不斷的競爭壓力以及旅途中的諸多挫折。一次,馬友友從德國法蘭克福趕飛機到英國表演,路上汽車爆胎,馬友友當下就在馬路邊,不急不徐地拿出大提琴,坐在車廂上練習海頓的大提琴協奏曲。
在忙碌的演奏生涯之外,馬友友還會盡量投入音樂教學工作。每年夏天,他固定在波士頓近郊檀格屋音樂營教授大提琴,和波士頓交響樂團合作演出。而在全球旅行演奏中,他也抽空到各大學音樂院上課(masterclass),為學生講解音樂,解答學琴者的困難。
叛逆音樂,自決生命
從事天分、苦練、運氣缺一不可的行業,音樂家想要在名家輩出的樂壇爭得一席之地,非得贏得知名國際性比賽,才有機會嶄露頭角。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馬友友卻不循此賽管道,他沒有參加過任何音樂競賽,就獲得國際對他音樂的認同,順利擠入清一色西方人的樂界金字塔頂端。
三十幾年來,他一直處在主流音樂圈,和他一起演奏的都是當代最著名的大樂團、指揮,他也經常和著名音樂家巡迴演奏室內樂。在競爭激烈的藝術圈中,他以一張微笑的東方臉孔征服東西樂壇,在世界各音樂廳留下樂聲,鮮有不如意的生涯低潮。
然而,雖然樂評家形容演奏對馬友友「像吃飯一樣容易」,一向平順的馬友友,對音樂卻不是義無反顧地接受。他曾在音樂演奏這條路上裹足逡巡、一再搖擺,不知道自已是否要做音樂家。這段背叛音樂的經歷,算是為他的音樂生涯拉起一段激昂的變奏。
馬友友回憶,四歲開始習琴,那時他就別無選擇必須愛音樂,沒有意識地接受音樂這條人生路。「我的生活像是已經命定好,我真的希望能自己做選擇。」反觀過去,雖然無風無雨,馬友友卻有強烈「非我所選」的感慨。
為尋找自我,自決命運,年輕的他企圖要和音樂一刀兩段。十五歲時,他第一次單獨離家參加音樂營,如得解放般的他卻縱情酗酒、躺在桌上睡覺、不肯練琴,演出也從不出場。直到他因酒醉入院,父母親才知道在家孝順聽話的馬友友,已經開始抗拒為他鋪好的道路。
「愚蠢且瘋狂」的叛逆
對於一般人「有音樂斯有馬友友」的觀念,他也一直耿耿於懷。他排斥他存在的意義必須完全附屬於音樂的想法,「我希望人家喜歡我是因為我這個人,而不是我的音樂。」馬友友反覆辯證,「馬友友」三字並不等同於「大提琴」。
而在他成長歷程,出身在父親權威不容挑戰的東方家庭,馬友友也曾有過失落自我的迷惘。從小,父母灌輸馬友友不可以有自己的意見,必須完全聽從父母決定,在家要說中文、寫中文,如果餐桌上說不出菜的中文名字,就不許他吃飯。但當他到學校念書,西方式教育又要他不斷發表看法,在鬆緊夾縫間,年幼的他無所適從。從在紐約念小學起,他就常蹺課,去「享受反叛時刻」,來舒緩他內心的衝突。
卻顧這段荒唐歲月,馬友友用「愚蠢且瘋狂」描述那時對音樂、家庭約制的全盤否定。就在他叛逆浪潮高漲時,他參加美國佛蒙特州馬爾波羅音樂營,目睹七十幾歲仍執著於大提琴演奏的音樂大師卡薩爾斯風采,深受刺激,覺得這一生離不開音樂,這是他第一次自我抉擇走音樂這行,從此不再搖擺惶惑。
才沈澱下叛逆歲月的混沌迷惘,馬友友又面臨人生另一道關卡。二十五歲,他因脊椎天生側彎住院開刀,成功率只有五0%,如果手術失敗,他就不能再拉琴,這次他面對的不再是「要不要」而是「能不能」拉琴的兩難。那時馬友友不斷問自己,如果不能拉大提琴,他要做什麼?
「經過痛苦的思考,生命的目標愈來愈清楚。」克服追尋自我、恐懼手術失敗的挑戰後,馬友友終於真正感覺做音樂家的榮耀,因為藉著音樂,他可以和數百年前的樂壇巨人神會,知道他們想什麼以及音樂思想的廣度,「這是一件多令人興奮的事。」馬友友快樂地說。
而過去他一直在尋找生命的核心,經時間焠鍊,也逐漸清朗,他明言那個核心,不是音樂、大提琴,而是家庭,「音樂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二十三歲就結婚、先成家後立業的馬友友帶著堅定的口吻說。
不同於一般矢志學音樂的人,他並不侈言做一個大藝術家,留名音樂史,他最終極的夢想,只是希望家人健康快樂,他也寧願減少表演,多留一些時間陪孩子成長。
他也從不汲汲經營在音樂史上的地位,「我不在乎以後人家怎麼定義我,我不喜歡比較的概念,我也不跟別人比。」馬友友知道,如果今天他停止演奏,人去音息,幾年之後世人或將遺忘他,他只有努力把琴拉好。即使拉不出來、不懂音樂,他自信仍是一個有價值、值得尊敬的人。
「我要做一個生命所有面向的積極參與者。」自言是浪漫派的馬友友,也試圖瞭解生活的各個領域,他不願為音樂犧牲對其他事物的興趣,四歲就失去童年的他要「享受這一刻,不去想未來。」
在每一場演奏會後,馬友友都會和前一場演出做比較。他自嘲,每天他都在進步,「到我死前,我就可以拉得很好。」馬友友愉快地說。
雖然從未在中國土地上生活過,馬友友以他在樂壇影響力,引導華人走進世界音樂舞台,從小受大師知遇之恩的他,也不吝於提攜後進,偶會帶著華裔演奏家登台。有些華人因他而學大提琴,聽大提琴的人口也逐漸增多。曾有一個小女孩因為看見馬友友,決定棄鋼琴轉學大提琴。
樂音展人性
貫穿馬友友生命的主旋律,從幼年見山是山的模仿學習,到青少年見山不是山的反叛掙扎,到現在見山又是山的認真執著,馬友友漸走出上天恩寵與父親設計的道路,為自己生命獨立譜曲。
他感激自己得天獨厚,年紀輕輕就擁有許多音樂家一輩子也不敢奢求的成就,不管世人如何評論他,但他總記得他有過燦爛的演奏生涯。
「如果在我的音樂中聽到人性,就看到我的心意。」拉琴的大手放下弓,音樂停了,琴音迴盪在空曠的記憶中。然而,馬友友在樂壇頂端吟奏的大提琴故事,卻還要繼續下去。
(本專題將收錄於財團法人中國技術服務社、中華航空股份有限公司贊助的「全球傑出華人」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