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刺耳噪音,七四七巨無霸壓著九龍半島密集的住宅區,緩緩降洛。眼力好的人,可以清晰看到機身上一格格窗戶。
啟德機場的候機大廳、疲憊的臉、大包小包行李、來來往往的腳步和菸味,塞滿整個空間。這個袖珍機場,去年接待兩千兩百萬人次的旅客,是全世界第四大國際機場。但毫無疑問,啟德的光輝,應該走入歷史,因為它已近乎飽和。去年聖誕假期前後,啟德因胃納有限,拒絕三百多航班的降落要求,估計旅遊業的損失,數以億元港幣計。
「玫瑰園」
一九八九年六四之後,前港督衛奕信在施政報告中,為延宕二十年的計畫拍板定案,宣布在九龍西北離島赤獵角興建「迎向未來成功之門」的新機場。他稱這是個「玫瑰園」。
四年半以後,「玫瑰園」的模樣,在成千工人日夜趕工下漸具雛形。但由於中英關係惡化,始終未對新機場工程費用的財務安排達成協議,這項預計於九七年完工、斥資近一千六百億港幣(以付款當日幣值計)的龐大投資,究竟將是香港對二十一世紀的承諾,抑或是詛咒,目前依舊撲朔迷離。
從現實的角度看,就像香港臨時機場管理局行政總監董承亨(Henry Townsend)所描述:「新機場不是一個選擇,而是經濟發展的必需條件。」
將來面積四倍於啟德的新機場,不僅只是取代啟德,解決人滿為患的問題而已。它更是開發九龍半島西北部的觸媒,並且為連接整個蓬勃飛揚的大陸華南地區鋪路。
攤開新機場整體藍圖,一共有十項核心工程,除了機場本身之外,還包括一個為將來機場工作人員所建的新市鎮;還有兩項填海工程,一在香港精華區的中環到灣仔,另一個在九龍半島的油麻地到荔枝角。其中,填海工程將為九龍半島帶來三分之一的新土地。
交通網是另一個靈魂系統。計畫中的交通網,有機場鐵路,一座高六十公尺、上行火車下行汽車的青馬大橋;有西九龍高速公路和海底隧道。
移山填海
可以看出,新的交通建設大都集中西、北部。「這個交通系統完成之後,西北將成為香港的新機會點。」臨時機場諮詢委員會委員張炳良指出,新機場計畫必將帶動西北處女地的開發。
由於八0、九0年代快速經濟發展,事實上香港、九龍的發展幾乎已達飽和,香港塞車問題愈來愈嚴重,就是個警訊。新的交通網,使大嶼山到中環的交通時間不過三十五分鐘,它將帶動人口遷移,也將吸引營建業、商業活動新投資,是許多地產開發商看好的明日之星。
臨時機場管理局(簡稱「臨機局」)專屬的快艇,就要航到赤獵角了。這個小漁村上,還有考古隊挖到古窯,仍陸續進行考古工作。尚未動工的赤獵角,圓室綠丘一重又一重,形成平靜優雅的灣道。湛藍的海水,青碧山巒,景色怡人。
另一面的赤獵角,正在如火如荼趕工為新機場鋪好平台,以便在上面興建客、貨運大廈及跑道。
臨機局的公關潘麗英形容這是「移山填海」,來到現場,一點不假。
小島上每天平均有兩次爆炸,以夷平山頂;更有多艘挖泥船不眠不休將海底軟泥挖起,灌入實漿。每六十個小時,挖泥出來的沙量,足以灌滿一個中國銀行。
潘麗英解釋,同樣位於島上的日本羽田機場,就因填海工作沒有做好,如今飽受地層下陷之苦,跑道已現凹凸不平的窘境。以四十一個工作月完工的香港新機場地基,有前車之鑑,不致重蹈覆轍。
眼望一片黃土工地,其實只提供新機場四分之一的面積,其餘大部分土地,都必須跟海搶地,用人工方法造出來。將來,除了機場本身建築體之外,將有旅館、會議及展覽中心、工業園區、貿易中心矗立其上。
新的好處,就是可以重頭來過,化想像為真實。
在有錢、有科技、有大量國際人才,並有前人失敗教訓的條件下,一九九七年新機場落成時,它的新面貌頗令臨機局行政總監董承亨興奮。
機場開門的第一天,將雇用二萬五千名員工;在入、出境大廳及候機室,一共有一百五十家各式各樣的商店,估計每年將吸引近三千萬旅客,從腰包中掏出五十四億港幣。從設計圖樣看到的機場,明亮寬廣,充滿現代感,琳瑯滿目的商店,更使機場的氣氛猶如大型購物商場。
董承亨曾特別指出,新機場也將非常方便肢障人士。停車處、樓梯旁都將有斜道,需要轉換樓層時,也一定有電梯供坐輪椅的人使用。更甚者,在入境登記處,至少會有一個櫃台為殘障者服務。而為了指引弱視及聽障的旅客,機場將設計簡單易認的標誌。其他如飲水機、廁所、電話亭,都將有便利肢障人士的標準設備 。
政治色彩濃厚
然而諷刺的是,這幅如玫瑰園一般的圖畫,在中英未能就財務安排達成協議下,還不知將如何收場。機場諮詢委員會(簡稱「機諮會」)委員何景安指出,十項核心工程中,目前只有兩項大工程籌不到錢,其餘八項應可如期完工。有問題的兩宗建設,一個是機場到市中心的鐵路,一個是機場客運大廈。
何景安繼續補充,沒有鐵路倒無所謂,因為還有汽車、巴士、船運可以替代;但只有跑道沒有客運大廈,那麼「飛機場還能叫飛機場嗎?」他說。
新機場原是經濟大計,但回顧爭辯機場方案的歷史,都自始至終蒙上一層政治色彩。
七0年代時就有人提議蓋新機場,都引起漫天爭議,光是機場該蓋在哪裡,已令專家學者吵翻天。另外還有人建議,何不將啟德擴建,更省錢?
激烈的爭辯,沒有帶來任何決議。港府拖了一段長時間,直到八0年代初期,才又積極研究,決定選定赤獵角。就在一切即將就緒之時,英國前首相柴契爾夫人向北京提出討論香港前途。自中英開始談判到簽定聯合聲明期間,新機場計畫悄悄退到幕後;六四之後,前任港督衛奕信突然在施政報告中宣布,將於九七夏天完成新機場的興建。
一個在香港出生長大的蘇格蘭人歐德禮(Derek Allen)嘲弄地說,港府為了確保外資及港商對香港的信心,才「用千億港幣買糖果,分給大家吃,所以每個人都很開心。」
一波三折
據輿論推測,衛奕信斷言要在九七時竟全功,是想獨力興建,避開中國因素,結果事與願違。由於私人發展商、銀行、財團擔心沒有中國背書,機場完工後若不認帳,巨額借貸及投資款項,將如同鹽巴入海,化為烏有。因為港澳辦公室主任魯平在九二年底曾表示,如果在未得中國允許下,香港自建機場,那麼所有已訂的合約,九七後一律無效。
機諮會委員、城市理工學院公共行政學系高級講師張炳良表示,港府借了一年都借不到錢,只好頭低低地開始與北京磋商,終於在九一年簽訂「有關機場工程備忘錄」。
張炳良形容這份備忘錄是「各取所需」。港英得到工程進展的保證,而北京則取得外交突破,誘使英首相梅傑赴京簽署協定,使梅傑羞辱地成為六四後,第一個與北京握手的西方領袖。
一波三折的新機場,原本雙方在九二年中,就要對全面財務安排達成協議,偏又殺出程咬金。九二年十月新任港督彭定康提出政改方案後,快敲定的機場案,又傳出中方的批評聲。大致的意見是,政府借貸太多,增加九七後特區政府的負擔;成本過高,不符合備忘錄所提「低成本高效益」的原則。
顯然,正如同港大亞洲研究中心主任陳坤耀所說,中國是拿新機場做為政治談判籌碼,為了香港未來的競爭力,中方不能不同意;但又怕答應太早,削弱掣肘港英的能力。
進展緩慢
基本上,張炳良同意這種說法。他指出,港府當局從未對機諮會委員或中方,提出有關工程的詳細財務計畫,他們每次開的會就像是「高級記者會」,一問一答就了事。在這種薄弱的數據基礎上,講「低成本高效益」並沒有什麼意義,因為中方沒有細節資料,就算有,「恐怕也消化不了」。
但屬於親中團體的另一位機諮會委員何景安則認為,他是支持建新機場的,但預算膨脹過度,整個成本從九百六十九億,增到一千七百億,「只要把成本降低,那麼中方就沒有藉口反對了嘛。」何景安相信,只要把成本控制在一千億港幣上下,中國應該沒有理由再拒絕。
中英目前仍就財務安排、到底政府投資多少、借多少、要不要把機場鐵路沿線賣地的錢先投入工程等問題談判,不過進展緩慢。港府相關發言人曾透露,只要在半年內達成協議,對整個工程的進度和成本,相信不會造成負面衝擊。
「我不相信中、英、港三方面會希望建出一個全世界最大的足球場。」參與中英政制及其他過渡問題談判的憲制事務司施祖祥,曾發言安慰港人。
半年的時間倏忽而逝,到底港英政府有沒有釜底抽薪之計?到底北京願不願為確保香港的繁榮穩定而點點頭?這些問題很快就會在香港六百萬居民面前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