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是昔時對於僻處中央山脈後方東台灣的稱謂。
曾經,後山子弟一個個離鄉往外走;而今,西部的人一個個往這裡來。
那個荒涼的山後之地,如今在一群於花東土生土長、作息吐納的有心人眼前,是一片豐饒的綠色大地。台北學者價談的「群體意識」,在花東文人聚落裡悄然興起;台東有人組織文化工作群;花蓮開始有人暢談「新花蓮」……。
移民遙遙,在台灣的近程史路中,花東是個新移民社會。今日青壯子弟,多是父祖一輩自西、自北,或自南遷徙而來,但和他們的父親及祖父大為不同的是,老一輩人記憶中猶存對原先故鄉戀戀依眷或仰望,新生代卻是一出生就看到花東的大山大海、巨石巨風。對他們而言,家鄉就是後山,就是這一片遼闊山水,和腳下土地緊緊結合的意識,亦油然而生。
共塑清朗環境
今年初,台東出現了一個「後山文化工作群」。匯集多位記者、作家、老師、公務員、繪畫創作者,立意要充分展現台東蒼勁中的圓融生命本質--一處擁有漢民族完整性(兼容閩南移民、客家族群和外省榮民)及原住民代表性(台灣九族部落中,台東高占六族)的地方。
去年,花蓮已有洄瀾文教基金會,「洄瀾」二字,取之於花蓮古名。彷彿瀾水洄流,在北部已享名聲的作家陳黎、陳列、林宜汀和王浩威等人,齊聚做生根本土、參與花蓮的涵養工夫。
新生的是「新花蓮聯誼會」。有三十八年來台、自此不移的「老花蓮人」,有近五年來落腳東岸的「新花蓮人」,及生養於斯土的「死忠花蓮者」,同懷一股對此地深厚的感情,欲共塑其清朗的美好環境。
「「新花蓮」是一種生活態度,如果你愛這裡,你應該對這裡關注,」樸實直爽頗有男子豪氣,今年盛夏一手組織擘書新花蓮聯誼會的林滿津表示,「如果你覺得孤獨,那就和一些朋友一起來做。」
秋涼如水的一個夜晚,她和聯誼會的十個朋友就在花蓮港附近的一家飯店為演講忙碌。原先還擔心,這個周末晚上,市區裡有鬧熱滾滾的政治明星助講選戰,慈濟醫院也有活動,他們這個新興本土組織的演講,是否會觀眾寥落?絡繹走進會場的大人小孩逐步安定他們忐忑的心情,原定九點結束的講座,由於反應熱烈,硬延到了十點還欲罷不能。
聯誼會成員的臉上泛起笑意和信心。薄薄短髮、從事繪畫工作的鍾靜音認為,花蓮太缺乏文化藝術活動了,她說:「花蓮的大環境很好,文化可以做得更好。」在交通部東部單位規畫過南迴、北迴工程的外省先生傅子仁表示,以前一直想為花蓮的精神層面做些什麼,但找不到施力點,「到今天才知道有這麼多人來參與。」
三十五歲,做石雕,把牛刻得活靈活現的莊丁坤則講台語,「大家有共同目標,也不是為利益啦,我來參加也覺得自己卡少年了。」
質樸率直,自然如風
這些東海岸文化的殷殷耕耘者,外貌言談大多質樸率直,但自然如風。南行往台東,當地的後山文化工作群也有類似特質。
離台東車站不遠的文化中心,這天晚上二樓辦公室猶有燈光,工作群正展開一個月一次的固定聚會。文化中心博物組組長駱國明在收集稿件,每次聚會大家都要交稿,然後投於台灣時報副刊為其闢出的「土地文學」版上。稿件包括了詩、散文、小說、繪畫、人物誌及攝影圖片,件件指向台東的風土文化、生活履痕。由於以筆墨文章聚合,也有喜歡寫作的家庭主婦加入了這個群體。
四個在台東土生土長、出去求學或當兵後再回來的三十啷噹青年林建成、蔡裕良、徐慶東和林勝賢為主要發起人,文學和鄉土在他們身上烙下痕跡,也烙在這個工作群上。稍晚在成員之一、台灣少見的原住民籍記者章俊博所開的阿囉哈餐廳中的聚談,更結合了不同省籍、不同年齡層的熱情。不像台北宵夜場合的煙霧迷漫,座中十來人僅有兩人抽菸,倒是當老師的徐慶東和做記者的藍國揚談起滿懷理想,也不覺地卸下自己不喝酒的禁令,舉杯共祝。
「回台東十幾年了,一直想組織類似的團體卻組不成,現在陸續有人回來,我們才做得起來,」父親是福建來台的接收警察,因生在台東成功,名字有個「成」的中國時報地方記者林崑成表白。最愛笑也最健談的蔡裕良則有點急切,「我祖父是從台南來開墾的,我們還可以看到或聽到第一手開發台東的情形,應該趕快記錄下來,否則這一代凋謝後就沒有了。」
這一天當地的報紙上,刊出他們為台東高商門前一排椰子樹請命的消息。「我們的記憶、能和台東以後子弟溝通的一點東西快沒了,」主其事的中央日報記者、出版過散文集的林建成表示,「我們是要呼籲,否則台東一直沒有聲音出來。」
家門邊的破甕
不身在當地就難以知曉,台北都會社群習於談論的文化觀點、社團意識,在花東地區卻是近兩年才孕育孳生。
連最具知名度的洄瀾文教基金會的成形,也有一段思索和摸索過程。活躍於文壇和地方選舉的陳列指出,前幾年和朋友推動環保等工作,常覺得花蓮人(尤其是市區的人)有點冷漠,困阻不少。他們開始探討這個新移民地區,是否花蓮人不夠瞭解花蓮,於是決定籌畫一套自歷史、人文、環保等各角度剖析花蓮的叢書,隨之成立基金會推動,「希望更多花蓮人來參與當地的公共事務。」青年時代曾工作於花蓮,六年前全家定居於此的陳列表示。
後山渺渺,總有石破天驚的時刻。去年底的立委選舉,花蓮爆出作票弊案,甚至導致縣長吳國棟辭職以示負責,對花蓮人頗有撞擊效果。有人表明,台灣的選舉有許多黑幕,而居然在花蓮可以被揭發,且「一揭成功」,讓花蓮人心底的思緒也浮現出來,覺得如今是可以表達、追求自己意見和想法的時候。
近兩年來西部人向東欽羨的目光,往東挪移的腳步,彷若濱海浪花拍岸,亦逐漸喚起後山子弟對本土的珍視。回花蓮開了十三年畫廊的林滿津形容這種心情:「就好像自己家門邊擺了個破甕,一直不覺得它有什麼,有一天有人上門要高價收購,才發現原來它是個寶貝。」
幾乎每個有識者述說起來,都有一段「發現後山」的縷縷歷程。
清清瘦瘦的林茂耀小時住過嘉義,民國七十八年自台北來時,原先只想在花蓮休息一年,結果一留再留,而今已視自己為花蓮人。分別在太魯閣國家公園、報社任職的他說,「以前花蓮人到外地都被當成山地人,現在別人知道你住在花蓮,都非常羨慕,這對花蓮人也有些刺激和體認。」他身旁「新花蓮聯誼會」的伙伴聽到此處,紛紛點頭。
後山精神
台東的林建成永遠忘不了少年時上一趟「京城」(指的是台北),可以從早晨搭車到黑夜,舟車勞頓一身灰撲撲。藝專畢業時他的夢想是到歐洲習藝,也考取了學校,因家庭關係滯留在山巒封閉的台東,十年下來,他現已專注於此地的文化融合現象,「像這裡阿美族也信道教,每年節慶神明繞境時,他們舞弄起來就比一般人來得有勁,特別有律動感,」身上流有閩、客血液的他興致勃勃地描述。
就連和台北文壇始終聯繫密切的作家陳黎亦然。儘管自小生長於花蓮,成人後執教於花蓮,也對花蓮有情,但終究見慣了此地山水,不覺出奇,近年來聽聞一個個文人、友人東移,陳黎說:「他們那麼喜歡花蓮,我也從他們身上發現很多、學習很多。」
有些人談「後山精神」,有些人提「花蓮精神」,在這片東台灣土地吐納涵養的人,關注的焦點一致,只是用不同的角度切割琢磨。
細看這些本土組織的菁英成員,有政治立場傾向反現有體制的,如「洄瀾」的陳列、「後山」的詹澈,積極為民進黨及退出國民黨的候選人助選;也有身處執政黨操控體系的,如台東中央日報的林建成、多年軍職除役後轉做記者的藍國揚。然而立場雖不同,皆無損於其對鄉土的共同作為。四方聚合,一如在台東教書的徐慶東所說:「我們就是從文化著眼,各人有各人的政治態度,互不干涉。」
倒是成員間常見傳承,師生共聚。如後山工作群中擅長以歷史人文、描繪台東開發的林韻梅,是駱國明的高中老師;如洄瀾基金會的中堅分子林宜濱曾在國中時代「追隨」老師陳列;當基金會需要總幹事時,陳黎也把學生林錦昌自台北召回加入。
彷彿有點風雲際會,也許尚未能大展作為,但後山泥土中的養分卻也源源灌注於他們的思路和創作中。
台灣生命共同體的典範
後山文化工作群中有「理論大師」稱號的詩人詹澈,以人文和地理的眼光透析台東,認為這轄長一百八十多公里的縣境,除了豐富的族群融合是台灣生命共同體的最佳典範之外,在地質上,「台東的土會黏人,是有根據的。」他指出,台東有東海岸山脈,是歐亞大陸和菲律賓的海底盤瑰撞擊而成,此種土質乾時比石頭還硬,遇水則比黏土還黏,全世界僅台東和義大利的西西里島才有,「這是台東的資產,研究地球歷史的人值得來這裡,」語氣中有著本土的驕傲。
文壇中流傳出「花蓮文學」的說法,早有王禎和的作品,今有陳黎的詩、林宜澐的小說,慣常表露小人物的無奈悲喜和背後濃濃的嘲諷意味。從慈濟開始籌設護專就回花蓮至今的林宜澐剖析,他們都是自小在花蓮鬧區那短短幾條路上長大的「街路囝仔」,家中因為有小店面,在當地算是小富人家,對比的是,當他們在屋角背論語、講倫理的同時,櫃台前做生意的人正上演著講價、欺騙的爾虞我詐,這種畫面造成其價值觀衝突。
及長出外求學,到台北乍見世面,懂得不滿、習得批判,但回到花蓮社會,卻仍是保守封閉。種種衝突下,他們學會了不以正面攻擊,而用嘲諷表達,久之成形於文學作品中。
今日後山花東屢獲繁華西部青睞,不也是一種嘲諷?
只是花東已非當年,眼前有群體意識蘊於其中,有飲其山水茁壯的新生子弟植根於此。
山水有情。人亦有情。善感的文人把生命歷程人文、入畫,一如今天把後山新歷程納入其未來人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