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陽光更勝六朝金粉。
這天,來自中國江蘇、安徽、河南、甘肅、福建五省,超過400名教師,齊聚南京市拉薩路小學。台上的講者是台灣「千樹成林」、「快雪時晴」創意作文班創辦人李崇建,現場示範「故事融入課堂教學」與作文批閱技巧。
台前坐著30名參與示範教學的學生。作文分享時間,一名女學生將稿紙揉成一團,當眾玩弄著紙團。
眾人屏息,看李崇建如何接招?
只見他蹲低,眼神與女孩同高,詢問怎麼了?女孩扭過頭去,拒答。他追問,「把作文揉掉,是因為沒有寫好嗎?」女孩點頭。他又問,是不是對自己要求很高?女孩再點頭。
他緩慢、專注地對女孩說,「妳很認真,我欣賞認真的孩子,而不是成績好的孩子,妳也會欣賞認真的人嗎?」
女孩哭了。她將揉爛的紙團攤平,遞給李崇建,允許他當眾朗讀作文。
作文班不教作文 說故事的老師
50歲的李崇建,在成立寫作班前,曾任全人中學教師。回溯生命經驗,年少的他曾經4度大學落榜,擔任過水泥工、酒店少爺、貨櫃搬運員、工廠作業員,業別囊括玩具、電扇、罐頭。
在全人中學期間,他首度接觸西方家族治療「薩提爾模式(Satir Coaching Model)」,再導入創意作文教學。
截至目前,他指導的創意作文班學生已累計超過3000人。近6年,這個作文班的國中應屆畢業生中,會考作文滿分者比例介於1/3至1/2。
一名PR值63的學生,接受他的輔導兩個月,總成績衝到PR 93。這還不是個案;經他的輔導,國中生在全國作文比賽拿下名次已經不是新聞。
「他教的不是作文,而是讓我們寫真正的故事!」曾受李崇建指導的學生蔡雨莘說。
蔡雨莘目前就讀高中二年級。國一時,他在寫作班書寫《路燈的獨白》,後來擴充萬字成《路燈之歌》,登上《聯合文學》。當時,這部作品被評為「現代主義最年輕的典範」。
「李老師不打分數,看作文的神情像是在讀小說,讓我覺得自己真的在寫『作品』。」已離開寫作班的蔡雨莘,對李崇建的印象是熱情十足,不但會講故事,還鼓勵學生說故事。
蔡雨莘回憶,他曾數度寫出「文不對題」的作文。不過,在李崇建的寫作班,他不曾被糾正;相反的,總是受到尊重、欣賞。
「孩子從來不覺得自己在作文班,每次都是去說故事,」蔡雨莘的母親觀察,李崇建從不告訴學生應該怎麼做,不但讓孩子保留自成一格的文體和原創性,還進一步鼓勵表達。
「那是很舒服的學習方式,不但既有的寫作方式得到支持,學生還得到更開闊的視野!」蔡雨莘的母親說。
反主流而行 朝文學出發
鮮有人知的是,「千樹成林」與「快雪時晴」作文班亮麗成績的背後,其實是不求高分的辦學初衷。
升學主義盛行,別人的作文班爭相編印「高分秘笈」,他卻反其道而行。
李崇建的課程規劃強調朝文學出發,而非朝高分出發。「若一直強調分數,眼光會一直朝那個地方發展,孩子的內在就會被阻塞,」他說。
「千樹成林」寫作班教師、小說家甘耀明分析,一般坊間的創意作文教學,著重於「如何提昇文章技巧」,而李崇建的創意作文教學法導入薩提爾模式,能進入學生心靈、甚至照顧到特殊需求,這是難能可貴之處。
甘耀明觀察,幾乎不曾看到李崇建在課前備課。寫作課開始前,門外幾乎都是口耳相傳而來、排隊討教教養議題的家長,以及來自全台、等待觀課的老師。
課堂上,李崇建透過大量的說故事,導入課堂主題。例如,上一堂課閱讀是魯迅的短篇,下堂課可能就跳到泰戈爾、川端康成的文本。
以國小六年級的學生教材為例,談到「膽小」主題,他從韓信的「胯下之辱」教到日本文學家太宰治的的《人間失格》;進行到「童話改寫」,能從格林童話《小紅帽》延伸到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
跨文本學習還不夠,李崇建堅持在文本中導入與生命的連結。
例如,談蘇軾與烏台詩案,連接到受壓迫的感受,他甚至邀請學生表演重現遭遇霸凌時的憤怒,讓學生將紙團丟到他的臉上,再引導學生思考如何應對生命中的壓迫與掠奪。
甘耀明形容,李崇建是知識的「雜食主義者」,除了文學,天文、地理、建築、音樂等書籍,幾乎不放過。因此,李崇建授課內容同時揉合知識性與感性文本,不給教條、不打分數,成功營造「鬆軟」、不緊繃的學習氣氛。
而在課後,李崇建閱畢作文,首先就是找出每篇文章優點,再提建議。
面對學生,他既不指責,也不討好。例如,從不對學生說「你的修辭很差」,取而代之的是「修辭如果再提昇的話,你的文章會更有力量!」
主婦聯盟環境保護基金會副董事長陳裕琪就說,由於安排小兒子自學,開始接觸李崇建的課程。她發現,透過課程,孩子少了壓迫,多了海闊天空。
「從古代跳到現代,從散文跳到詩,學習是豐富、立體、有機的!」陳裕琪觀察。
她回憶,小兒子在13歲那年,突然說「想要去流浪」,隨後就在台中徒步行走一整天,回家分享這趟「旅行」的見聞。
陳裕琪驚訝的發現,文學帶給青少年的力量,竟能揉入生活。甚至,當時就讀台中一中的大兒子,還主動要求「蹺課」、藉故向學校請了半天的假,只為旁聽李崇建的作文課!
隱藏班級 觸動學生個人內在
李崇建的班級中,將近一成學生是免繳學費者;中低收入戶、低收入戶,若無法出示相關證明即可免費上課。此外,父母只要口頭表示經濟有困難,孩子也能免費上課。
開放觀課長達十年的李崇建,一律在登台之初表明歡迎挑戰。他常建議聽眾,「歡迎見證我的挫敗」。
挫敗,是李崇建最豐富的經驗。在「千樹成林」寫作班之外,李崇建有個「隱藏班級」,與班上學生互動,挑戰性高。
甘耀明解釋,所謂「隱藏班級」,即是不對外開放的班級,幾乎全班都是體制內老師覺得棘手的個案。不少學生有拒學癥兆,或患有亞斯伯格症、過動症、憂鬱症、妥瑞氏症。
「如果是一般老師,一次面對一個(拒學孩子)就快招架不著;李崇建一次可以面對五、六個!」甘耀明說。
甘耀明觀察,李崇建在照顧學生的特殊需求時,彷彿有個開關,一按下,就能觸動學生的個人內在,引導拒學孩子開啟對話。
而這個開關,正式他自創的教學模式:在教學中導入薩提爾模式,融入諮商與輔導。
邀請學生寫「爛作文」
這個教學法帶來驚人的效果,也讓許多家長口耳相傳。從無法下筆到妙筆生花,是許多「拒寫」學生在李崇建引導之下的共同經驗。
「不要再風和日麗了!」李崇建常感嘆,教改推動多年,以「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開頭的文章,仍屢見不鮮。
他觀察,資優生尤其怕寫作文,因為作文沒有標準答案,學生卻已習慣「套裝」寫作模式,從思考到表達,全部被迫停滯。
在李崇建的課堂上,新生有3次書寫「爛作文」的機會;他常鼓勵不願動筆的學生,寫什麼都可以,「爛一點,再爛一點!」
允許新生有「寫爛」的空間,為的是讓學生首先敢於表達、書寫。起初,有學生不是寫了兩三行就成篇,就是通篇不雅文句。
例如,他要學生寫「不平凡的愛」,一名學生整篇都在寫人體排泄物,最後結論是「從沒見過有人這麼喜愛大便,這,真是不平凡的愛!」
這種讓學校老師、家長看了接連崩潰的文章,反而讓他找到機會,連結正向好奇的語態。他常問學生:「我很好奇,你不是寫不出來嗎?怎麼還願意這麼努力?」
愈是軟爛的泥巴,往往蘊含愈豐厚的養分。
一段時間過去,超出家長預期的是,這些被認為爛到不行的文章,竟然啟動了文學的生命力;拒學、拒寫的孩子,竟然提筆寫作了。
童年創傷 和受傷的心靈站在一起
「情感應該被接納;眼淚就是穿透他們的密碼!」張愛玲曾說,因為懂得,所以寬容。在這裡,李崇建和夥伴們教的不只是作文,而是一部人生。
十年前,李崇建開設寫作班之初,電視劇「麻辣鮮師GTO」正紅。年近不惑的他,仍然蓄長髮、看上去桀傲不馴。到了演說場合,曾有觀眾直接叫他流氓。
學生通常喚他「阿健」。有人3年沒叫過一句「老師」;就算對他嚷著「死阿建」、「變態大叔」,他也不以為忤。
李崇建常在演說場合說,「不怕說出來ㄟ見笑(丟臉)」,分享生命經驗,赤裸中帶有真誠。
聽眾往往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名教授就說,平日不擅長表達情緒的他,第一次聽李崇建現場說故事,簡直「目屎飛未離(無法止住眼淚)」。
童年和青少年在校期間,李崇建一直被體制內教師視為「七逃囝仔」。
身為長子的他,無法接受母親年紀輕輕就「對郎造(台語,意即跟人跑了)」,同時痛恨與母親相差19歲的父親始終不願離婚,一次又一次,眼看父親忍受「還沒玩夠」的年輕妻子丟下稚子幼女,徹夜不歸。
巨大的被遺棄感造成無處宣洩的憤怒。他常自問,「我為何有這麼見笑的老母?」
恨意沒有出口,青少年時期,他在外偷竊、打架,回家就嗆父親、打弟妹。
一日,剛與朋友一起「幹完一票」的他剛回家,發現父親在廚房忙進忙出,沒發現他又做了壞事,笑吟吟地準備飯菜。原來,當天是母親節。
父親叨念著,媽媽不在,母親節更要給孩子加菜,手起刀落、擺盤俐落。自責與羞憤交加的李崇建,一時不知如何自處,突然甩門離去,撂下一句「不吃了啦!」留下驚愕的父親。
這是少年時期的李崇建。他將對父母的不滿,衍生成為與世界敵對的憤怒。
曾獲多項文學獎的知名作家、李崇建的妹妹李儀婷回憶,比她年長8歲、身為大哥的李崇建,常說母親不在了,所以對弟妹有教育責任,對她尤其嚴格,「動不動要給我們教訓」。
李儀婷就讀國小時,李崇建規定她每天背誦兩首唐詩、宋詞,外加整整4頁的三字經,每晚驗收,若有一個字背錯,就要被打手心。
心生恐懼的李儀婷,每到夜晚就開始哭泣,自幼練就一翻死背功夫,卻完全不懂詩詞涵義、更遑論應用所學。結果,作文成績還是掛零。
長兄的「教訓」不只如此。年幼的李儀婷思念母親,總是瞞著李崇建去找媽媽。有次外出前被李崇建發現,就在她躡手躡腳打開家門的一刻,李崇建從屋內擲出一隻鞋,李儀婷閃過了鞋,卻沒閃過辱罵:「妳根本不知道媽對這個家做了什麼!」接著,兄妹長達一年沒有說話。
李崇建也「教訓」他所憎恨的人。
母親出軌的對象上他家找碴,他以三字經回敬,激怒對方不說,還引來剛出獄的幫派人士,拿槍抵著他的腦袋,警告「你嗆叨位ㄟ?」他隨口掰了個「大牛鐵金光」的老大名字,出於恐懼,認真盤算加入幫派,卻因為膽小而放棄。
學校老師無法招架他的叛逆,對擔任輔導主任的父親說,「自己兒子都教成這樣,怎麼去教別人的孩子?」生平第一次,他看見父親落下眼淚。
老父的男兒淚,並沒有感動李崇建。
父親哭了,他的直覺是「煩死了不敢看」,騎著摩托車就往外衝。高中畢業就落榜,於是父親讓他補習;補習費之外,他多要了新台幣5000元,每天準時到電動玩具店報到,「每次五塊錢投下去,好爽!」
重複進出電玩遊戲間,終究令他陷入痛苦的迴旋。22歲那年,衝著獎學金,他花了5個月準備考試,考上東海大學中文系。
轉換工作之間,最迷惘潦倒的時候,他曾餓了三天,撐到最後,寧願翻找垃圾桶內殘存的食物,也不願回家尋找奧援。剛開始有收入時,若能吃上一碗陽春麵加一顆滷蛋,就是犒賞自己的大餐。
自費學家族治療模式 撬開冰山
大學畢業之後,他為了謀生,無意中看到全人中學「現代文學老師」的徵人啟示。由於沒有其他應徵者,他意外進入體制外的教育體系,一待就是六年。
任職全人中學時期,他在一次會議中接觸到美國家族治療眾多學派之一的薩提爾模式,當下眼淚直流。
33歲那年,他拿出僅有的積蓄,花了新台幣6萬元學習薩提爾模式。
來台授課的薩提爾大師約翰.貝曼(John Banmen)曾說,只要讓青少年感到被接納、有價值、自由、愛與被愛,便能跨越行為的問題。李崇建對照自己的人生經驗與教學經驗,皆獲得印證。
這項教育模式不強調病態,而是在心理治療過程中擴大成長取向的學習歷程。
其中,「應對的姿態」強調覺察自己的姿態、察覺自我語態、連結孩子感受、連結孩子渴望、正向好奇態度、停頓與觀察等溝通技巧,他將這些概念應用在創意作文班的教學現場,每每成功搭起溝通橋樑。
而個人的冰山隱喻概念,則揭開個人經驗的六大層次。一般而言,外顯的是應對方式,冰山一角之下,深埋感受、觀點、期待,以及渴望。
例如,若有一個孩子抗拒寫作,可能是過去有不愉快的寫作經驗,讓他提筆就產生恐懼,以致無法下筆。要解決「拒寫」癥狀,就必須挖掘最根本、最深的恐懼根源。
傾聽接納 助人卸下情緒
翻開李崇建的行事曆,演講和各類培訓的邀約幾乎塞爆他的生活,讓他每週「環島」。國內的邀約多來自公部門、民間企業或非營利組織,連監獄都邀他輔導青少年。
平日,李崇建也提供青少年與家長免費諮詢。從販夫走卒到達官貴人,從小屁孩到大學教授,站在他的跟前,幾乎無一例外,順著他的引導脈絡,卸下情緒。
例如,陽明大學日前辦理導師輔導工作坊,李崇建隨機與學務長林淑君示範對談。
林淑君在對談中搜尋童年回憶,表達「我希望被陪伴」;李崇建扮演父親的角色,一來一往後,詢問對談後感覺,她一度哽咽:「我覺得被接納了」。
國外邀約也沒有斷過。中國、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的教育單位不時有人邀他演說,邀不到的,乾脆來台拜訪。
《遠見》採訪當天,清晨就有學生家長親自從上海飛到台北,再輾轉前往淡水,只為在演說空檔感謝李重建。
「孩子重新燃燒起對老師的好感和尊重!」這位來自上海的白女士說,她的孩子在12歲時遭到教師帶領全班同學集體霸凌,不堪壓力,決定回家自學。孩子學習成就低落,鎮日悶悶不樂。
透過朋友介紹,白女士安排李崇建與孩子晤談。經歷多次晤談後,她的孩子決心回到學校就讀。兩年過去,學習狀況良好,「沒再讓我操心過,真的長大了,」白女士說。
白女士觀察,李崇建與其他教師最不同之處,在於對所有人真誠接納,以及不求回報、不給壓力的愛。她曾邀請李崇建前往上海演說,許多家長慕名前往,當場感動落淚。
李崇建的言語帶著一種神奇的酵素。每一句詢問,在溫暖、堅定中帶有理解,挖掘到最深處,往往令人無所措手足。
不少人感慨,人生走到中年,卻是在他的帶領下,首度直視生命黑洞。
其實,還沒改變別人之前,他已經成功翻轉人生劣勢了。
十年沒和母親聯絡的他,在學習薩提爾模式後,主動致電母親,還登門拜訪。在母親主動致歉前,他已放下糾葛。
他不僅與生母和解,還原諒了當初介入父母婚姻、目前陪伴母親的那位伴侶。
相隔十多年,初次拜訪時,他甚至為對方準備上等雪茄。如今,母親與新伴侶的生活費,部分也由他支付。
「一個人變了以後,全家都變得更好了!」李儀婷說,李崇建不論邀約多忙,每週一定空下一天,帶著高齡九十的父親與全家三代上館子吃飯。
撬開自己的冰山,再協助他人融化心中的堅冰。李崇建以生命做了一場實驗:和解,原來沒有那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