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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生命之河-濁水溪

蕭富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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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富元

1993-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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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生命之河-濁水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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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 1993 / 10月號雜誌 第088期遠見雜誌

日落濁水溪,彰雲大橋下鐵灰色的溪水上,泛游著一條暈紅光帶。八月河床,招搖過白茫茫一片芒草,從老遠老遠的上游,霧一樣飄裹到下游,兩岸新布的二期稻作綠苗如浪起伏。寂陽殘村,濁水溪淙淙西流。

台灣的肥沃月彎

如果,有一條河可以概括台灣本土潛流的生命泉源,濁水溪無疑是這條生命之河。從農業文明到工業文明,台灣鄉土多少滄桑變遷,盡在這條第一長河反覆吟誦。

兩百七十年前,鳳山兵馬指揮施世榜策馬探入濁水溪平原,敲通漢人第一條灌溉溝渠,中台灣的濁水溪農業文明在達達馬蹄中,踏開混沌。台灣文明的生命力量,就從這條活人無數、也吃人無數的濁水溪緣引出第一道活泉。

從此,千千萬萬前來屯墾的台灣子民,注定要窮一生精力,依戀這條生命之河,也對抗這條生命之河。

長久以來,濁水溪因夾帶含有機質的泥砂,灌溉出全台灣最肥沃的彰雲平原。水利工程師曾試驗,讓濁水溪的黑水流到田裡,只要五年時間,就有十五公分厚的黏質土,其他河川就是流十年,也堆不出這麼沃腴的土壤。

南投縣民間鄉濁水村的吳醫師巧喻,濁水溪就像中東的幼發拉底河,孕育台灣開拓史上的「肥沃月彎」。論質論量,濁水溪平原在以農立基的台灣文明,都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濁水溪的黏質土壤富含有機礦物質,灌溉到農田,就長出質良聞名全省的濁水米。濁水溪三角洲十四萬公頃農田,雖只占全省農地的一七%,但產值都是全省的四分之一。正因農產品量多質精,濁水溪平原素有台灣穀倉之稱,生產一年幾乎就足夠全台灣人民吃一整年。

吃濁水米長大、從事濁水溪研究長達三十餘年的省建設廳副廳長洪炳麟形容濁水溪,是台灣的「鐵飯碗」,如果有一天外貿突然縮減,光靠濁水溪就能夠讓台灣自給自足。

在農田灌溉之外,有「全國最大地下水庫」之稱的濁水溪飽滿的地下水層,還養活了沿岸一萬公頃的養殖魚塭。濁水溪雖因濁度過高一直無法飲用,但一般居民的生活用水,就全仰賴有三個有門水庫蘊藏量的濁水溪地下水。

文明總是傍水而生,近三百年來,原住民與移民漢人的生命跡線,就緣著一百八十六公里長的濁水溪,代代傳流。

家住濁水溪畔、接觸濁水溪二十年,水利局第四工程處正工程司鄭啟峰對它自有一分言語難以表達的感情。濁水溪最惱他的就是會氾濫、會淤積的濁水,但,最迷人的都也是又肥又沃的濁水。

「濁水溪是農民身上的血。」人和濁水溪的生命情緣,就在彰化農田水利會林達雄股長這一句感性的話中,流露無遺。少了濁水溪,許多靠水為生的農民、漁民、砂石業者就頓失生存機會。

吃人的大龍

有水斯有生命,逐濁水溪而居的南北岸農民,便時時為了爭水,鬧得不可開交。北岸彰化因在上游取水,獨得濁水溪八0%的用水權,南岸雲林水少,只能輪流耕作。以往彰雲兩縣為搶水,爭執激烈,只要覺得分水不公,雙方人馬甚至就在溪底捋袂相向。

民間對這條生命黑河,自然有一套古老傳說,詮釋濁水的來源。下游的漢民族相傳在濁水溪源頭蟄居的金鴨母要吃金泥鰍,一攻一躲攪濁溪水,所以溪水終年不清。上游原住民布農族的傳說。更暗示寓言意義,聽聞濁水溪水原本澄淨清澈,後因兩個部落戰爭,死傷慘重,天神發怒將溪水變成黑色。

洪流蕩蕩的大黑水,雖然是孕育台灣農業文明的大河,然而這條生命之河,原本並不是一個慈悲的母親。

「濁水溪是一條大龍,會吃人的。」經常講古水與台灣文明發展的經濟部水資源委員會主委吳建民,指著地圖上的濁水溪說,濁水溪早期氾濫成災,時有洪水威脅。所以初期至中部屯墾的漢人,多遠離濁水溪築村。

累積二十年規畫濁水溪經驗,和新工程顧問公司副總經理簡俊彥對這條野馬樣的濁水溪也有類似的觀察,據他研判住在濁水溪邊對人並不是很有利,因濁水溪洪枯無常,不是很溫馴的河流,「它很兇猛,像印度恆河。」

水利專家在預估濁水溪的洪期,是以一百年為大洪水周期,淡水河則是兩百年,由此顯見濁水溪的洪水頻率遠高出淡水河。

濁水溪灌溉澤惠面積有多大,氾濫肆虐的面積就有多廣。

民國元年前,濁水溪在集集峽谷以下,原本是流路千變萬化的「五條小龍」 北港溪、新虎尾溪、舊虎尾溪、西螺溪、舊濁水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地東跑西竄,在圓半徑四十公里的三角洲間氾濫。自一八二一年起八十幾年間,平均每三十年就有一次大洪水,氾濫面積達八萬公頃。民前三十二年,濁水溪淹大水,在北斗一帶,水深就高達二0公尺。

黑色的夢魘

浩浩洪水逼人而來,濁水溪做大水,也是濁水溪流域六十五萬人口最黑色的夢魘。

從小在濁水溪放牛的羅志成回憶,小時候最怕的事就是濁水溪做大水,整晚家人提心弔膽,隨時準備遷村。每次濁水溪大水,水利單位的測量人員都要到濁水溪待命測水,水利局規畫總隊第二課課長蔡萬宮形容那時站在橋上,溪水轟隆隆的呼嘯,「就像站在海裡一樣。」

大水來時,平常澤惠農田的濁水溪卻殘忍無情。二崙一位老瓜農望著濁水溪,憶起過去一齣悲劇。以前種西瓜要用人力挑水灌溉,一顆西瓜要喝掉十八擔水,如果濁水溪洪水一來,吞沒瓜田,那所有的辛苦就「攏去了了(白費)」。就有一個老農夫眼看一擔擔挑水灌溉的西瓜泡湯,當場在田裡喝農藥自殺。

「沒有濁水活不下去,濁水太多也艱苦。」老瓜農一語道盡人對濁水溪相依相存,都又無限敬畏的微妙心情。

濁水能負載文明,也能使一個文化古城沒落。濁水溪的泥砂雖淤生出富腴的三角洲文明,卻也導致濁水文明舊城鹿港、笨港(今北港)走上由盛轉衰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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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船舶往來頻繁的鹿港,從一七八五年起三十六年之間,因為濁水溪泥砂堆積,海水深度從原來六公尺,淤減為一公尺半,致使船舶無法停靠而漸遭遺忘。北港也重演相同的敗落歷史,三百多年前北港靠海,如今離海十八公里之遙。二港繁華就在「已無沽客停船舶,剩有眠鷗傍渚堤」一詩中畫上句點。

渠水汨汨,洪汛滾滾,既敦厚也狂暴的濁水溪就是這樣讓住在它旁邊、靠它生活的人又愛又怕。吃濁水長大的依水居民,也由生活經驗累積,摸清一些濁水溪周期性的性格特徵。

在雲林水利會林內工作站工作的羅志成,對濁水溪就有這種又愛又恨的矛盾情懷。他雖然怕濁水溪做大水,但是每當大水過後,從上游就會飄下木材,全村大小都跑到溪邊撿材,有時還有鴨鵝鹿等動物游下來。

依照經驗,濁水溪河床芒草如果開花,就表示不會有水災,且芒草花飛如浪,「真的好漂亮。」年輕黝黑的羅志成雖拙於言辭,說起他生長的濁水溪,仍情盡乎辭。

執教西螺東南國中的廖炎暉,則不能忘記大水過後,有一種黑身黃點的蟒蛇,會盤蜷在溪岸。每次淹水後,被沖毀的河灘土地總要重新畫分一次,家家戶戶在溪底插上一根竹竿,就證明「這塊地是我的」。

奇異的界線

家住濁水溪中游的人,還可以精準地說出,每年八、九月濁水溪一定會「透燒風」(出熱風),溪水比平時更黑,水上也浮泛一層油光,若有煙。燒風拂過,第二天出大水,然後濁水溪就慢慢進入枯水期。

溪水湍激遼闊,在濁水溪上還沒有跨建橋樑之前,南來北往,就單靠人「撩溪」(涉溪)渡岸。雲林縣政府水利課長陳福改的母親嫁到雲林陳家去時,西螺大橋還沒有興建,每次她要回對岸溪州娘家,總要曠日廢時,得親自撩溪而行才能回家一趟。

在西螺老人肯定地說,濁水溪以前沒有現在四公里這麼寬,對岸溪州的雞叫聲,他們都可以聽得到。老一輩還指出一個奇怪的自然現象,說濁水溪以北的壁虎不會叫,以南的壁虎才會叫。

含泥量居所有河川之冠的濁水溪,也留在一般依水而生的居民生活中。彰化縣政府農業局農務課長廖智內表示,若拿濁水溪水澆花,花上會殘留一層灰。雖熟諳濁水溪水性,濁水溪急流救生隊長吳雅弘對濁水還是束手無策,跳下濁水溪救人,上岸以後衣服「黑趖趖」(黑黑的),怎麼洗也洗不掉。

漠漠水田飛白鷺,嘎呀一聲,翩入廣袤綠田。在水田的「做事人」(農民),弓身赤足踩進灰色水壤。從濁水溪流灌三角洲農田的那一天起,歷代農民就以這個姿勢,恭敬承受濁水溪流給他們的一切,不論是灌溉水或是洪水。

象徵台灣中南部文明的濁水溪,和代表北部文明的淡水河是兩條截然不同的河川。淡水河是很都市的感潮性河川,河水穩定潺緩,河床多利用開闢為公園。濁水溪河床有四公尺高,比海水潮位高,並不感潮,且水枯水洪變化劇烈。河床上沒有都市公園,有的只是一望無際的瓜田、魚塭。

陽剛之河

研究過多處河川的工程師鄭啟蜂比較淡水河與濁水溪,如果淡水河是溫柔女性,濁水溪就是陽剛男子;淡水河撩人的是對風花雪月的感傷,濁水溪興起人的則是濃烈的鄉土情緒。

生於濁水溪平原、住在淡水河流域的立委林濁水則認為,濁水溪不像淡水河那樣標緻花俏,「它土土的」,但卻最能象徵台灣的本土鄉情。

為防範洪水、減少淤積,水利專家耗費數十年精力,斥資數百億,興建堤防對抗濁水溪。

計算出濁水溪輸砂公式的建設廳副廳長洪炳麟,發明用束水攻砂的方式,讓濁水溪自然沖成一道寬一公里的深水槽,使濁水不再東西竄流,也減少泥砂的淤積量。

然而,這些水利工程師,也像世界所有的水利專家一樣,開始反省用防洪防淤改變河流原有特性的方式,是否就是治水的不二法門。

洪炳麟提出具生態保育的解釋,他觀察,將濁水溪的淤積治理好,反倒失去濁水改良土質的特性,濁水溪為台灣堆造國土的功能也因之消失。而人與水爭地的後果,「就是要和它對抗一生。」

水利工程師簡俊彥則對人定勝天的觀念有所保留。他指出百年來工程人員一再建土堤截阻水流,改變濁水溪特有的流路,人若一味與水爭地,遲早「河流會向你討回來」。

反諷的是,不計其數的工程師為了要解決濁水溪河床淤積困擾而絞盡腦汁,都因濁水溪河性驟然生,盡付東流。

河床滿目瘡痍

近年來濁水溪畔嚴重挖採砂石,原為高高在上的天井河川濁水溪,河床開始有下降趨勢。從前河床是自然淤積增高,如今反有人為的沖刷現象。

濁水溪河床因濫採而刷深,使得河床低於灌溉進水口約一公尺半,十八個進水口已有兩處廢置。濁水溪出海口的海岸線也因淤積減少開始倒退,水利局副局長郭朝雄提出警告,以前濁水溪出海口一年向外延伸兩百公尺,現在海岸線已退後五公里,三百多公頃的外傘頂洲只剩下一百多公頃。

水利局沈榮茂博士憂心忡忡地表示,沒有人知道濁水溪可以被採到什麼程度,也沒有人能預測,這條大地之母的忍耐極限,他很擔心「有一天濁水溪會走向淡水河的命運。」

「我們照顧河川的人看到都要掉眼淚。」郭朝雄對濁水溪河床滿目瘡痍既傷心又無奈,濁水溪的砂石總有採罄的一天。

過去濁水溪大水吞沒無數人的生命財產,如今人力破壞濁水溪河川生態,「濁水溪和台灣人民互有虧欠,」簡俊彥總結三百年來人與濁水之間,相互糾纏、相互影響的命運。

養活台灣三百年的大地母親,在雲林離島工業區、六輕工程完成,和集集攔河堰興建阻斷溪水之後,更將有戲劇性變化。熱愛濁水溪的人,或擔心濁水不再濁,或憂慮農業的濁水要被工業的濁水淘盡。然而可以預測,過去生生不息的濁水溪,不再只是農民身上湍流的血,還將成為台灣中部區域的工業命脈。

濁水互古綿長,沒有人知道濁水溪是在那一天開始在它鍾愛的土地上淹留。如果所有文明都源自於一條大河,如果人類的生命注定要依戀一條河,濁水溪應該就是台灣生命中這條永恆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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