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台北縣政府連續幾天舉辦村里長座談會,會後在縣長公館用餐、唱卡拉OK。縣長尤清點唱一曲「友情」,「尤清(友情),人人都需要尤清(友情),……要珍惜尤清(友情)可貴,……。」聽來就像自我推銷。
地方輿論看尤清,他這幾個月積極建立基層關係,例如花下兩億多元辦村里清潔比賽、十幾億元鋪修道路、縣長公館頻頻設宴……,「的確都是為連任做準備,」一位北縣記者觀察。
年底選舉縣市長,爭取連任的尤清無疑是這場政壇年度大戲的第一主角。對國民黨而言,再沒有比贏回「黨主席故鄉」更重要的;對民進黨來說,也萬萬不願失掉執政第一大縣的既有優勢。
最受矚目的縣長尤清,曾是籌組民進黨的中堅人物,對他三年半的治縣經驗,不分黨派的地方人幾乎都評價他「當縣長像當成行政院長」、「凡事看大事,不耐細節」;而實際上,「地方官應和行政官僚有相近處,需要加強對人、事較細膩的處理。」瞭解台灣地方政治生態的縣府官員強調。
尤清「看大不看小」的行事風格,與他的背景有關,和其他民進黨縣長相比,呈現不同的執政特色。
高雄縣籍、留德博十的尤清,從南台灣到北台灣發展,過去任職監委、立委,屬中央級政治人物,草根味較淡。
而其他的民進黨縣長,范振宗(新竹縣)、游錫 (宜蘭縣)、周清玉(彰化縣)、余陳月瑛(高雄縣)、蘇貞員(屏東縣),和新近選出的高植澎(澎湖縣),多數在執政的縣分土生土長,即使是台南人周清玉,也打出「彰化媳婦」的口號競選,爭取當地人認同。此外,他們有的可仰仗已身宗族、派系力量,有的是省議員出身,「對地方運作、地方人物的掌握,都比尤清熟稔。」幾位國民黨籍的縣議員說。
向中央行政權挑戰
具全國性知名度、和地方網絡不密的尤清,則被視為在台北縣「騰空而起」,行事不脫展現與中央政治人物平起平坐的身段,這是他縣長任內備受爭議的緣由。
台北縣議員、國民黨籍的江世明舉例,前行政院長視察高雄縣,余陳月瑛知道郝揆午餐喜吃便當,細心針對他的口味準備菜色;郝院長到屏東縣,蘇貞昌派出兩架直升機相迎,讓屏東的天空飄著「歡迎郝院長」字樣的布條。
然而,「郝院長到台北縣,尤清處處表現他的凌厲詞鋒,和郝院長爭風頭。」江世明感覺尤清不似一般地方官,會討好高層以求補助地方。
尤清的治縣模式,保有抗爭性格。他的許多行動,不乏刻意突顯地方自治未落實、大台北都會區懸而未決的共同問題,導引媒體關注。
習法的尤清「完全以憲法第一一0條(規定縣自治權限),作為抗爭本錢。」地方人士觀察。
早在尤清當選縣長後、就任前,他主動拜訪省主席、行政院長,暢談他建設台北縣的理念。他對當時的行政院長李煥提出,應依照憲法,由台北縣政府發行縣公債、設立縣銀行,支付地方建設經費;就任後,他曾列席立法院,表達反對興建核四廠的立場,媒體評論他跳過省級組織,直接向中央行政權挑戰。
而儘管台北縣、市層級不同,交通、水源等問題卻一脈相連。尤清幾番要求與台北市長對談相關問題,未獲回應,卻也營造出「具英雄形象」,有台北縣、市民這麼說。
今年四月,尤清又去函黃大洲,要求當面溝通處理廢土問題,縣市長終達成五月十九日溝通的決定;另一方面,他嚴禁台北市的廢土繼續違法傾倒台北縣境,污染河川,雖遭土方業者集結數百輛廢土車在縣府前抗議,態度並不軟化。
一流的造勢者
「他能將對他不利的因素,轉變成他的政治資源,」一位國民黨黨工,多年來專門分析尤清,認為尤清是「一流的造勢者」,他用種種強勢動作,丟出議題、喊出高難度的目標,像收回淡水高爾夫球場、設縣銀行、反對興建核四、周休二日制等,導引民眾注意,「如果目標一直無法達成,民眾會認為是國民黨「鴨霸」、議會壓迫……。」
四十年來,尤清是第一位非國民黨籍的台北縣長,他的抗爭性格、直來直往的作風,也衝擊著既有地方政治文化和官僚體系。
一位省府官員說,前任台北縣長林豐正主政,計畫室主管打個電話、報個公文,召集二十九個鄉鎮市長開會,全員到齊;尤清當縣長,自己發公文,湊到半數鄉鎮市長到齊都難,「還是得由計畫室的人打電話通知各鄉鎮市長,這次開會牽涉到省府,不光只是縣長的事。」
一位北縣記者也舉證說,尤清邀宴議員,議員只到三分之一,後來和議長聯名請客,議員則到三分之二。
不分黨派、許多地方人士認為尤清仍深具民意代表的氣質,話鋒犀利、不留情面,加上他任事理想性高、妥協度低,與原有的地方文化格格不入。「尤清不是吳敦義,空降到高雄市,就先到處拜碼頭;他也不是蘇貞昌,頭三個月不動人事,默默觀察。」
府會關係是最具代表性的例證。尤清時代使過去的「府會一家」畫下終點,議會出現三個次級團體,出發點是對他制衡。六十五位縣議員只有四位是民進黨籍,占絕大多數的國民黨議員「從來沒有面對過民進黨的行政首長,尤清也從沒有面對過地方議會,彼此沒有信心。」幾位國民黨議員表示。
議場內的針鋒相對時有所聞。熟悉尤清的官員指出,尤清以改革立場走進地方政府,防衛心強,對人、事的好惡表達直接,「他認為議員沒水準,會衝口說出這種想法,議員也有殺殺尤清銳氣的心理。」
經過三年半相處,府會爭執漸減,但仍有議員感覺尤清「對議員有點假,雖然當面講好聽,「啊,你是老闆……」,」他們認為尤清姿態高、誠意不夠,「有事我們寧可找主秘,不找縣長。」
尤清則自認不是不受歡迎的人,「當然我不會去逢迎巴結,用不著。老實講,我不做縣長,一樣是人,我維持我一定的派頭跟尊嚴。」在辦公室裏,尤清直著嗓子說。
建立施政班底擺脫地方利益
欣賞尤清的人認為,他在地方上像張白紙,沒有歷史、人情、觀念上的包袱,迥異以往的縣長有意縱容地方派系、捧地方大老、和議員交換利益。大家也都相信他執政清廉,沒有介入地方利益糾葛、做出雜亂建設。
而置身舊有官僚體系,尤清從單獨赴任到建立自己的施政班底,有正反不一的評價。
他腳步快、個性急,主政以來,常對外抱怨縣府沒有自主的人事權,原有的二級主管,在行政效率上無法與他配合。
就任將滿一年時,他曾對當時閣揆郝柏村要求放寬地方人事權。他指出,行政院長、省主席可以不受任何資格限制,任用閣員及一級主管,貫徹施政理念,而他曾有心讓環保、國宅、交通、教育等方面的專家學者出掌各相關局室,卻受限沒有任用資格,無法通過。
民進黨籍、台北縣選出的國大代表李文忠同情尤清的處境。他表示在國民黨長期執政下,官僚體系不能堅守行政中立,「龐大的縣政府如果不引進能落實縣長想法的人,推動不了業務。」
三年半來,尤清換下三分之二的一級主管,並內舉不避親,進用表弟吳信友代理社會局長、學生高源平、莊育焜任新聞室主任、環保局長,遭來部分地方人士、縣府官員批評人事不安定,對不起以正常管道升遷的人。
此外,他重用學者專家提供建設方案,不同於一般縣長以地方大老為就教班底,但在執行時,使行政基層人員深感苦惱,「學界的理想和執行現實存有差距,學界常忽略了法今、財力、人力限制等因素。」有官員私下抱怨。
畫大餅?還是烘大餅
而尤清對官員處處考慮現實、設定框架不以為然。他說明,偏好用學者專家當智庫,是因「傳統公務員出身的局長,那還有想像力、創造力?」言談間充分流露自信。
任期將盡,在倒數計時階段,地方上對尤清的評價愈來愈清晰。
國民黨黨工指責尤清開的支票沒有兌現,「縣長選尤清,交通垃圾一定清」變成諷刺,議員常提出來批評;基層人士不滿尤清愛描繪一些夢想,不理會別人的觀點;地方輿論形容尤清「畫大餅」,有龐大計畫,但眼高手低,沒有具體可見、民眾感受得到的成果。
尤清自認不是「畫大餅」,而是正在「烘大餅」。他表示,在台北縣綜合發展計畫裡,有五十三項已列入預算;他將七十八年競選時的十二項政見列在辦公桌玻璃墊下,隨時檢視。他興致勃勃地談政見實行情形,像規畫出聯絡台北都會區的環狀交通線,獲交通部政策決定實施、新建三百條道路、整頓四十二條鄉鎮市示範道路、蓋了七座小型垃圾場、二座大型垃圾場、消除國小二部制……。
然而台北縣的問題的確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台灣存在著一河二治,」台大城鄉所教授夏鑄九指出,全台灣在供養台北市;隔著一條淡水河,台北市是「首善之區」,台北縣是「首爛之區」。台北縣的複雜度是全台灣的縮影,業務量是台北市的四倍,各單位人員編制只有台北市的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始終是投機政客、外來移民的都市,政治長期不上軌道,都市計畫長年亂七八糟。
「一個能爭取到中央和民意配合的縣長,才能讓台北縣有突破,」這幾年來不斷經營地方,仍有意參選縣長的李錫琨坦言:「否則誰當台北縣長都是going to die。」
尤清提供的遠景仍遙遠,而選舉已步步逼近。幾位有意爭取縣長的國民黨人選不約而同表示,當初林豐正未落實「一等縣民,一等生活」的選舉口號,而讓國民黨敗陣,尤清也要為「交通垃圾攏未清」付出代價,「這就是政黨政治。」
從另一個角度看,尤清個人形象一介不取,在民眾普遍厭惡金權腐化下,這對他是有利訴求。也有些議員肯定他胸懷大志,國民黨的江世明指出如財政畫分、公庫計息、淡水河整治等,「台北縣的問題終於被正視。」
「我當縣長不是做行政官而已,我必須是一個計畫者,及執行者。」鬥志昂揚的尤清依然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