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瘠地出硬漢-客家人

楊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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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孟瑜

199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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瘠地出硬漢-客家人
 

本文出自 1993 / 4月號雜誌 第082期遠見雜誌

從來沒有一個族群像現今的客家人一樣,同時身居強勢和弱勢。

分布在全球的客家人,至少有四千五百萬。血脈流經處,囊括了近世華人世界的領袖人物李光耀、柯拉蓉,以及當今中國兩岸三黨的領導者鄧小平、李登輝和許信良。

硬頸脾氣不服輸

他們總站在國家發展的轉折點上,以決斷風格,致力突破。今年開春閣揆提名爭議中,李登輝面對輿論,語氣強硬地訴說自己所吃的苦,一再聲明「世代交替」的理念。眼觀這位祖籍福建永定的總統,舉手投足間貫徹其意志的固執和自信,有人說:「這就是客家人的硬頸脾氣。」

硬頸客家人源於中國歷史上的幾度南遷。東晉五胡亂華、唐代安史之亂、宋末元兵之亂等漫天烽火,使得大批中原人士自黃河洛水一帶南移到江西、到福建、到廣東,以至台灣和東南亞。不斷遷徙衍生出危機意識,使他們看事情別有角度;客居山區必然得搏鬥險境,使他們強韌不服輸。掌握中國近代命運的幾位關鍵人物,如國父孫中山(廣東客家)、毛澤東(祖先源於江西客家),及宋美齡家族(海南客家)身上,都不難窺出這種痕跡。

遷徙的族群落腳之後,由於人數少、資源少,往往也成為少數的弱勢族群。在台灣,客家人不過三百萬人,其中還不乏祖籍是客家,卻已被福佬化、不會講客家話的客家人。人類學者陳運棟指出,依日據時期的戶口調查,當時客家人約占台灣人口的一五%;民國四十五年戶口普查時,則占一四%。如今沒有更新的調查數據,但在數十年語言政策以國語為主導,經濟資源以閩南人占優勢的情況下,客家族群漸隱漸消,陳運棟估計:「現在客家人口不會超過一三%。」

彷彿沒落的將門之後,散落民間,客家人雖然沈默,卻不掩其淬勵奮發後那股厚實的影響力。

「你永遠可以感覺他們存在,」國內頂尖藝術團體「雲門舞集」負責人林懷民這般形容,「因為他們很強。」他一口氣舉出六、七位客籍伙伴,有男有女,有幕前舞者,有幕後工作人員。

雲門代表作「薪傳」中就有客家人的身影。民國七十四年的演出裡,來自苗栗客家的何惠楨跳的是自己祖母的故事--「唐山」中一個矢志移民的婦人。客家青年蕭柏榆黝黑發亮的臉孔,吳素君懷孕時猶挺著肚子,坐在溪畔岩石上參與編舞集訓的身影,都帶給林懷民在編作過程中無限的啟發。在「渡海」裡,他們一個是舵手,一個是安慰眾生的母親。

渡海來台。台灣發展歷程中最艱苦的工作,幾乎都由客家人扛了下來。

工業進展的奠基石

台元紡織竹北廠廠房裡機組隆隆作響、紡紗棉絮漫天,作業員熟練地穿梭其間,換線軸、理布匹。這裡的員工八成以上是客家人,多的是在此一做就十幾、二十年的,經理謝興祿表示,以前還常有父母子女一家數口同在廠裡打拚。

桃園、新竹縣境紡織廠林立,吸收了鄰近的客家族群。在台灣由農業邁向工業社會的進程中,耐得住噪音、高溫的客家子弟大量投入基礎工業。成為工業進展的奠基石。即使在製造業式微、服務業金錢遊戲誘人的今天,紡織廠裡埋頭苦幹的員工,還是以客家人為主力。

是刻苦天性,也是環境使然。民國三十八年就進台元廠的新埔客家人謝興祿說,「工廠裡再怎麼苦,也不比田裡苦。」

客家人耕的田並非良田。由於清初嚴禁粵人渡台,大批粵籍客家人因此比漳、泉兩地的閩人來得晚,抵台後已乏平原可耕,客家先民於是往丘陵高處拓墾,多山的台灣因而進入更大規模的開闢。

耕瘠闢地,尤須勤勞為生。中國時報總編輯黃肇松沒忘記祖父的故事:祖父那年在苗栗銅鑼山區,只分到兩畝砂地、六隻小豬,不足以養家活口,於是搬到苗栗。蓋了茅房,當了佃農,有了收成後,留下自家應得的穀子。待到農曆四、五月青黃不接時,裝上板車,祖父在前拉,父親三兄弟在後推,由苗栗拉到台中走上七天六夜,就為賣得高價錢。勤勤儉儉、日積月累,祖父鑽下錢在苗栗買了三甲地,繁衍了一家人。

「我絕對相信「勤」,」十七歲以前生長在客家庄的黃肇松,如今坐鎮在資訊輻輳、舉足輕重的輿論界,他強調:「勤勞是做事的根本。」

近八十年前,日本人就是看中客家人的勤勞耐苦,而自西岸大批召募到東岸進行開墾。上溯宜蘭,下沿狹長的花東縱谷,皆有客家人斧鑿留痕。

只要認真,都可以生存

宜蘭羅東海拔四百公尺高的雙連埤,九十歲的羅日水還記得當年來募墾的日本人叫中川,「日本人做頭家,我們來開墾,都給他們了,只是有得吃而已。」七歲時隨父親自竹東過來,如今落戶生根,愛打赤腳、愛唱山歌的老人說:「做事只要認真,什麼都可以生存。」

花蓮吉安鄉的林進丁家裡,這天下午又照樣聚集了鄰居好友來喝茶聊天。這些歐巴桑、歐吉桑都是小時跟隨父親或祖父而來,座中來自關西的王先生吟起了一段小調:「過來花蓮蓮花地,十隻母牛九個歪鼻……十個青年九個馬拉栗(即瘧疾)。」說明了當年東移墾荒的艱辛。

台灣早期賴以外銷的主要產品,製糖、製茶、製樟腦,需大量的人力拓殖丘陵山坡地,客家人彷彿蟻群中最吃苦、最前鋒的工蟻部隊,銜重前行。「當年花蓮縣做樟腦的幾乎都是客家人。」延續父親製樟事業的老縣長林茂盛表示。

進山伐樟木,忍耐顛簸的山路,製樟腦時的高溫,原鄉的子民也成了山中的子民。「一般而言,較難開發的地方、閩南人不願去的地方,都由客家人去做了。」製作公視「客家風情畫」節目,跑遍全省做田野調查的彭啟原指出。

原鄉的子民一手拿著耕具,一手猶不忘持書。客家子弟幾乎都能感受「耕讀傳家」的敦敦文風,作家丘秀芷的母親剛進丘家門,就要學念四書,這規矩還是祖父臨終前定下的。

雖然家窮要賣力耕田,但也要儘量讀書,在屏東客家庄長大的李智期深有所感:「是那種注重教育的精神,讓我很感動。」他去年從繁華台北回到家鄉工作,開著富豪轎車,下班後還到屏東技術學院修課。即使到今天,客家父母談論子女的成就時,不是比誰家的孩子賺得錢多,而是那家的兒女念得了碩士、博士。

穿著唐衫、寬褲,客家婦女參與勞動的形象向來深植人心,論起求知的上進心,客家女子亦不落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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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人口研究中心主任姜蘭虹,一九七六~八0年針對農村婦女移入都市調查研究,比較苗栗造橋客家庄、雲林東勢閩南庄這兩個同列台灣最低收入的鄉鎮,發現在移出時造橋婦女的教育程度(初、高中占了三分之二),就高於東勢婦女的教育程度(以小學、初中為主);當移入大台北都會區後,散布於工廠的客家婦女工讀進修的比例也明顯偏高。

「客家女性在窮苦的環境中,仍執著於接受更高的教育。」姜蘭虹指出。像一位家中有八個兄弟姐妹,十八歲就到台北工作的客家女孩,白天在電子工廠做工,晚上進夜校念英文,第二年她就邁入白領階級。受訪時她己二十六歲,問起到台北八年的最大成就是什麼?女孩答道:「來都市能賺學費繼續念書,就是最大收穫。」

立足瘠地唯求學能出頭,為求生存保障了客家人尤喜進入公家機關,大量投身教育、郵務、鐵路等系統,成為國家公務行政體系裡,堅實的基層骨幹。黃肇松家族在他這一輩,就有十個人在教書。放眼台灣社會,耀眼的明星式人物或家族中也許少見客家漢,但「各行各業中,客家人提供了中堅的執行幹部。」身居報界的黃肇松觀察到。

重傳承,宗族意識強

原鄉血脈,文風和宗族意識一直存於客家人性格中。據說客家人當年渡海來台時隨身帶著兩項寶物:一是庇佑山區生活的三山國王神位,另一即是寫滿歷代先祖名字的祖宗牌位。民國三十八年後來台的丘如華,親友散居各國,近年來終有機會回廣東鄉下祭祖,每個人都極力配合,交通再不方便,還是都帶著孩子回鄉至少住上一星期。

重傳承的客家人到了現代社會,似乎也總想保留屬於天地間的恆久資產。丘如華任執行長的樂山文教基金會,一直致力於保存古蹟民俗,曾力保迪化街;生態攝影界著名的「癡人」--可以經年累月蹲在樹叢沼澤中記錄台灣漸稀的獼猴、藍鵲生活情形的劉燕明,以及可以花大半生時間駐足在山嶺水邊做生態報導的作家徐仁修,都是客家人;前年在南台灣,有一個在台電美濃電廠工作,叫鍾辛福的客家子弟,深感電廠已和自然景觀融成一體,不應該任意拆除,冒著砸掉飯碗的風險,自己發傳單、請專家評估討論,硬是留下一座近九十年歷史的當地建築。

客家人那股執著的韌性呈現在文學上尤其明顯。細數文壇上擅寫長篇鄉土小說的作家如李喬、吳濁流、鍾理和、鍾肇政等,盡是客家人。寫作長篇動輒數十萬字,耗費素材、時間、體力,那種埋首孤寂、腦力激盪的過程,「就是要向龐大的題材挑戰,」頭髮已見花白的鍾肇政說來豪氣。

而他們的作品多呈現人們與環境抗爭,永不屈服的故事,「都是有整治人群心靈的目的,」鍾理和的兒子、任教中學的鍾鐵民如此分析,「感動讀者的,也就在這裡。」僻處美濃鄉間的鍾理和紀念館,每逢假日仍吸引了絡繹人群。

成功就靠「勤」字訣

相較於文化領域的風格獨具,客家人在企業界益發顯得艱難,但韌性依舊。

缺土地資源,又是缺乏人脈的少數民族,客家子弟要經營企業並不容易。興冶金屬公司負責人鍾明澎曾飽受排擠,他悟出:「做內銷,我們關係差,那就做外銷到國外去,拿出我們的產品,好就是好。」他大聲強調,拿出客家人的硬頸脾氣,力求產品品質好,爭取市場地位。鍾明澎坐落在屏東鄉間的廠房,進門處就是斗大的「盡心盡力」四字高漆牆上。

缺乏資源使他們尤須掌握機會。瑞典Cell Mark世界集團台灣全權代表羅能平是從打雜做起,「從完全沒有的人,我積極爭取任何參與社團和出國的機會。」當別人在出國開會時跑出去遊覽,他就坐在會議室裡聽三天,聽英文、聽新觀念,成功沒有其他捷徑,還是一個客家人的「勤」字訣。

除了先天資源受限,客家人士多半保守謹慎的經濟觀,也侷限了自已的事業空間。幾位客家籍企業負責人分析,因為「怕回去再種田」,客家人經營事業不敢大開大闔,容易自我滿足,也因此國內大企業家少見客家人,倒是腳踏實地的成為企業體裡忠誠苦幹的中堅幹部。

「中國的猶太人」這項頭銜,因此落在客家人身上;那是保守、小氣、流離的一群,也是勤儉、忠實、頑強的一群。

在台灣社會愈走愈多元,也愈走愈紛亂的今天,客家人堅持的一些生活態度,彷彿別有令人追尋玩味的意義。

「奢侈的生活,在客家人中是會被取笑的。」住在美濃的鍾鐵民說。美濃鎮上持續勞動的客家人、保存的老宅、清新的田園氣息,儼然「台灣最後的香格里拉」,吸引著外人駐足。

中影導演周晏子開拍的第一部電影「青春無悔」,選擇了美濃為故事背景。影片大量的借用客家人的生活用品,一些小板凳、鋤頭等都市人視為破銅爛鐵的東西,當地人卻十分在意的來問「導演何時用完,要不然家裡沒椅子坐了。」

做宰相,不是做皇帝

「常有人說客家人小氣,其實我發現「小氣」是建立在他們珍惜擁有的東西。」江蘇籍的周晏子說。

惜物,也惜名節。做過花蓮第二屆民選縣長的林茂盛表示自己競選從不花錢買票,對於去年立委選舉花蓮爆出做票弊案,他總是無限痛心地諄諄苦諫地方政壇人士。就連屏東市河南醫院九十歲的老院長邱福盛談起世局,也說:「客家人的氣質是做宰相,為國家為社會出力做事;不是做皇帝,做皇帝是要享受的……。」

現代的客家人也許不圖享受,卻是積極想享有族群長久遷徙後,一分安身立命、頂天立地的自尊和自在。

如同夾處在平原和山地間的丘陵台地上,長期以來,客家人也夾處在外省和閩南族群之間,語言被同化,身影漸模糊。一九八八年「還我客語」運動興起,近年來客家人的硬頸深喉終發出了不少聲音。

鍾肇政主持的客家公共事務協會,結合一群知識分子和企業主管,提出「新客家人」的訴求,力求客家族群積極參與台灣事務;客家青年李允斐、鍾秀梅、鍾永豐等組成美濃第七小組工作室,從文化巡禮做起,打算在鄉里扎根;「屏東週刊」、「六堆風雲」社長鍾振斌和伙伴李智期,也對當地小學生介紹六堆精神和客家風貌,對文化傳承不遺餘力。

客家人總是停不下來。就看看鍾理和的妻子、「原鄉人」裡的「平妹」鍾平妹,以及長居中國第一夫人的蔣夫人、蔣宋美齡,這兩位形象鮮明的客家女性,一在田野,一在世家,給予人的共同聯想都是:「不讓自己停下來。」

這樣的族群,縱居少數,依然擁有不會停息的影響力。

(本文刊頭客家服飾由林成子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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