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栗的老詩人賴江質為故鄉作了一首詩:
血統傳來一脈親,
謀生勤儉客家人;
安居苗栗神仙境,
山作圍牆月作鄰。
山城歲月長。以山為牆,七成人口是客家族群,長久以來,夾在新竹、台中之間的苗栗,顯得樸實無華,封閉色彩多年不改。
山城惡鬥
山牆外看苗栗,悄然無息,實際上,苗城並不安寧。
苗栗派系鬥名聞全省,尤其這幾個月,先是二屆立委選舉,後是農會會員改選,年底的縣長選舉又不遠了,藉選舉操兵、成長的派系更是動作連連、新聞不斷。
兩個月前,當二屆立委開票結果顯示,各縣市的派系支配力已式微,獨獨苗栗三席區域立委由黃、劉二派全部包攬,有效掌控地方政治生態。
整個苗栗提供了觀察地方派系爭鬥的絕佳視野。
「平常那些五、六十歲的派系死忠整天病懨懨,一到選舉,生龍活虎一樣,」當地記者常年觀察有此心得。
一、二月間,寒流襲台灣,高層政爭的熾熱,也從台北傳散而來,但不及當地農會選舉強強滾的熱度,讓地方鄉親感受深刻。苗栗此時,各鄉鎮天天有看不完的農會選舉糾紛,生龍活虎般的派系坐轎人、抬驕人,將這項基層選舉視為縣長達舉前哨戰,導演出一齣齣暴力、賄選、選務不公等事件,激烈對抗猶勝往年:
里長開記者會播放縣議員「恐嚇」他的電話錄音;前任鄉長按鈴控告現任鄉長向農會會員行賄;新科立委帶人到縣政府抨擊某鎮農會選務有黑箱作業……。
鄉親們看得明白,那些直著嗓門爭執的雙方,雖然個個表現得理直氣壯,他們身上卻像長年貼著標籤不褪,註明這人是「黃派」,那人是「劉派」,吵來吵去,不外為了「自己人」的利益,擾亂他派陣勢。
人被當棋子下
地方人士熟悉,農會名義上是人民團體,實際上是「政治團體」,它掌握信用部(金脈)與農民(人脈),而成為各鄉鎮的金庫、政治資源的據點,「買票錢就從這裡調出來,」派系中人不諱言。
整日穿梭派系中的在地記者搖頭嘆息:「愈跑新聞心愈涼,見人被當棋子下。」經歷過苗栗還是新竹州時代、社區刊物「中原」周刊社長徐運德,看了苗栗政壇四、五十年,看了開派始祖劉闊才與黃運金因第一屆縣長選舉結下恩怨(劉支持他人與黃競選),從此由年輕鬥到暮年,如今都以八、九十歲高齡分別被派系奉為精神領袖,他說:「二派後輩愈鬥愈大,愈鬥愈強。」
四十多年發展下來,苗栗派系在政治、經濟、生活上發揮強勢影響,使純樸農民聽任派系指揮。
例如,至今在某些鄉鎮,還有人絕不到不同派的店舖買東西,寧願多費些腳程走遠路;有人在鄉鎮公所上班,為求升官、獲肯定,不得不打入派系中;好些年前,連學校選家長會長,都扯上派系介入。
「乾脆改成「金馬苗」縣算了,」支持民進黨的人士嘲諷,苗栗的反對勢力難成氣候如同金門、馬祖,不如合併在一起。
派系沒有其他強大對手,苗栗買票行情都比別的縣市低廉。據說,去年立委選前三位派系候選人公定價碼只有兩百元,實際買時,頂多五百元。有位派系立委助選員透露,實際上,千元大鈔早成堆準備好,後來見苗栗的民進黨實在內訌得不成威脅,才臨時換成百元鈔票。
地方建設落後
四十多年來,黃、劉兩派影響苗栗最深遠的,無疑是地方建設變成二派的利益均分,成為苗栗不進步的根源。
省住都局企畫處的劉金松,本身是苗栗人,參與苗栗縣「綜合發展計畫」後,常常為家鄉憤憤不平,他表示苗栗的落後,與地方派系資源擺不平有絕對關係。
派系人馬上至省議會,下至各村里。當劉派縣長主政時,黃派的省議員不會向省府反映縣政需求;縣議會裡,劉派縣議員提出建設方案,黃派縣議員便指出該方案「如何如何不重要」;鄉鎮代表會上,劉派代表提出的工程,黃派代表立刻杯葛不讓通過,角色互換亦然。
對造橋鋪路,同派系全力合作,設法搭建在自己的地盤上;橫跨兩派的建設,常常造成地方衝突事件;若政府要徵收土地,地主先看看主政者是劉還是黃,同派,無償提供土地都行,不同派,立刻嫌補償費太低,百般阻撓。
主政者(縣長)因掌握資源、籌碼多,為了不致一派獨大,苗栗向來二派輪政,一派八年。國民黨縣黨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讓兩派勢均力敵,「要讓那一方贏,就將黨部的力量加上去,」國民黨苗栗縣黨部主委方政治直指。
井底文化
地方派系不能團結,使中央、省府常將苗栗遺忘。去年縣長張秋華帶里長北上參觀六年國建展,許多里長見苗栗只「分」到一條東西向快速道路,回來紛紛抱怨:「六年國建好像沒有苗栗的分。」
當苗栗人為派系惡質化扼腕時,也不斷反省,這難道是山城客家庄的宿命?很多地方人士承認,苗城派系遠比外縣市式微得慢,與客家人的頑固性格、接受外來文化慢有關。
地方刊物「中原」周刊曾寫過客家人的弱點:「由於他們是在山地形成的一個漢族支系;……有比較狹隘的小團體意識,使他們時有夜郎自大之風,而菲薄外系外族,……常比較偏激和剛愎自用,容易自負於自己的思想……。」
「中原」的社長徐運德舉洪秀全建太平天國為例,「想要有一番作為,卻又搞得內部自相殘殺。」
在苗栗,閩南人先渡海來台,定居在靠海四個鎮的平原地;遲來的客家人往東行,依山而居。山海線各自獨立發展出不同的人文特色。
山區生活清苦,培養成客家人勤儉、擁有資源絕不放鬆的習性。當了三十幾年公務員、從村里幹事當上縣府工商課長,本身是客家人的李清岳忍不住批評客家人太保守、頑固,「我接觸到沿海那邊的閩南人,都是為人很海派的。」他比喻,客家人若有五萬本錢,只做一萬元生意,而閩南人若有一萬元本錢,就做五萬元生意。
行駛在苗栗街道,李清岳又說:「客家人心胸窄,連開路也窄。」苗栗道路多四米、六米狹,又彎曲不直,聽說從苗栗市到鄰鄉銅鑼,共有十九彎。
苗栗人說,客家人對土地的觀念是「寸土寸金」,歷來要開闢道路、徵收土地總引發嚴重抗爭。
日子一久,苗栗的交通格外不發達。各鄉鎮聚落呈散村形式,分布零星,每村多則十數家,少則一、二家,聚落間聯繫不易,又沒有大的核心都市,「自然產生被派系頭頭帶著跑,」一位來自屏東的客家籍記者,常覺得苗栗簡直是「苗疆」、「井底文化」,不知外面的世界。
年輕人的不耐
苗栗也如其他農業縣一樣,面臨著人口外流、人口老化,二十年來人口只多出兩萬人。山城青年流行著遠離家鄉,留下老一輩和派系中人常年互動交遊,堆砌人情包袱。
「苗栗需要更廣泛地接受外來刺激,」縣府主任秘書黃銀煌分析,較落後的苗栗為趕上其他縣市,派系尖銳的苗栗為擺脫爭鬥不斷,引進工商業是捷徑。
苗栗作家李喬也認為,客家人的保守雖是歷史生活的累積,但隨著社會結構的改變也會改變。三年前,他留意到,靠山的頭份(客家人多)與靠海的竹南(閩南人多),之間隔著一條街,晚上九點後,頭份已熄燈就寢,而竹南的KTV、夜市正熱鬧著,街的兩邊涇渭分明。現在變了,中小企業帶進單身工人,這條街變成「黃色街」,入夜,街的兩旁的五光十色正在擴散。
而自發性強的新生代也會漸漸沖淡派系濃烈色彩。地方上對政治觀察敏銳的人看出,去年二屆立委派系雖大獲全勝,但民進黨的票源也大幅增加,年輕一輩用選票表示他們對派系的不滿。「將來國民黨推出人選,要考慮誰能掌握年輕人的心,」黃派推出的國大代表、又兼具學者身分的陳運棟指出。
經過四十多年,那些歲歲年年受派系運作的人,如今已五、六十歲,終將為時日所淘汰。展望將來,山城正等待當地人能打掉心中巍巍藩籬,「讓地方山頭轉變成社區意識,」這是不耐受派系操控的新生代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