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雜的時局使身處其間的關鍵人、事也顯得神秘起來,然而藉著第一手文件的印證,終會揭開歷史的真相。
民國三十八年五月,當時已引退的蔣中正覆函何應欽(時任行政院長),託他轉達代總統李宗仁,說明引退後沒有復職之意,也不再過問人事、軍政、財政,只是以國民黨總裁的身分,為國家盡一份國民義務。
這封信是一個歷史的點,往上探源,拉出一條歷史的線。
民國三十八年,中國動盪不安的年代。
元月二十一日,被部分人士視為「和談障礙」的蔣中正第三度下野,由李宗仁代理總統。雖然下野,仍有許多政府官員到浙江奉化溪口探訪蔣公。李宗仁對這件事頗為在意,認為自己已掌權,政府人員常往溪口走動,疑慮蔣公是否在秘密操縱。其後時間的發展,更加深李、蔣二人間的誤會。
國共激戰時,李宗仁主張與中共和談。四月一日正式派代表到北平議和。李宗仁提議與中共隔長江分治,中共則堅持無論和、戰,均須過江。談判破裂,中共渡江,四月二十三日南京淪陷。
就在南京淪陷前一天,蔣中正邀約李宗仁、何應欽、張群、吳忠信、王世杰,在杭州舉行會談,商議和談破裂後的對策。
當時李宗仁請蔣總裁復職,蔣中正沒有答應。杭州會談達成一項決定:在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之下設一「非常委員會」,協助李宗仁主持政局,由總裁蔣中正擔任主席。李宗仁同意了這項決定。
南京失守後二天,蔣中正至上海指揮軍隊,時或召集地方人士會商,時或召集黃埔軍校同學訓話。他希望在上海占一灘頭堡,維持上海、蘇州、杭州三角地帶,以舟山群島作為基地,在軍事上撥亂反正。
杭州會談後,李宗仁飛往桂林,並未隨政府至廣州辦公。五月三日,他於桂林致函當時在廣州的行政院長何應欽,表示與中共和談失敗,原因就是中共認為國民黨政府內部不一致,蔣中正不放棄權力,代總統很多事情不能作主,軍隊不聽調遣。
李宗仁要何應欽將一份談話紀錄轉交蔣中正。六點內容是:
一、代總統有絕對調整軍政人事之權;二、所有前移存台灣之金銀外匯,請由政府命令運回;三、所有前移存台灣之美援軍械,亦請運回大陸;四、所有軍隊一律聽從國防部指揮調遣;五、所有國民黨黨內決定,只作為對政府之建議;六、擬請蔣總裁出國覓得外援。
蔣中正在給何應欽的覆函中針對這六點要求一一答覆,也重申無復職之意。
時隔四十多年,重看這份由他人代筆、蔣公親筆增刪的歷史文件,部分澄清了近半世紀以來的歷史疑點,也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
敬之(註一)吾兄勛鑒:專函馳送李代總統德鄰兄談話記錄(註二),業已誦悉。首都淪陷(註三),轉瞬經旬。人心惶駭。不可終日。政府南遷,百端待理。國家大計,胥賴德鄰兄蒞穗主持(註四)。中以在野之身,翹企尤為殷切。所望愛國軍民,擁戴中樞。服從命令,齊心一德,團結奮鬥,克服國家之危機,完成革命之大業。耿耿赤忱,方冀為黨中同志所共諒。不意德鄰兄留滯桂林,旁思過慮,誤會所及,還相督責,中於此乃有不能已於言者,請兄為德鄰兄委婉陳之。
總統職權為憲法所賦予,受國民之付託,膺國家之重寄,中絜身引退,已依憲法交德鄰兄行使。德鄰兄以代總統之地位,對人民,對國家,均負有政治之全責,決非任意所能變更。而德鄰兄談話記錄,乃有「自請解除代總統職權」之語,究竟代總統職權如何解除,由誰接受,於法理於事實均未作深長之考慮,對當代對後世恐將不免以國事為兒戲之譏評。際此民族存亡人民禍福之決定關頭,國家之命運,革命之前途全寄於德鄰兄一人之身,惟有請其毅然決然進駐政府所在地,行使職權,使內政外交有所寄託,車外觀瞻有所繫屬,阻止共黨之侵陷,以安定國家之基礎。倘如徘徊卻顧,逗留桂林,使國家中樞失其領導,內政外交無所取決,國家基礎因而動搖,則其代總統所應後之政治責任仍不能解除也。此其一。
國家政治,複雜錯綜。無論推行政令,或從事改革,貸須先有堅韌之耐力,公正之態度,樹德養威,開誠取信,尤須持之以久,行之以恆,始終期其有效,斷不可因一事之失敗,一時之頓挫,遂喪志灰心,甚至諉過卸責。歸咎於他人。中治軍主政,二十餘年雖個人之缺失,所在多有,但每當事不如意,或遭遇責難,只有反省自責,從不敢以主觀判斷是非,用情感決定好惡。即如最近國軍部隊或有調度不靈,紀律不嚴,對於政府之措施,自不免於妨害。然而此種事實不自今始。即如去年十二月以來。華中區截留軍械,阻止軍隊,甚至截留現金,不聽調度(註五)。中深信此種事實絕非德鄰兄所願聞,更非余本人所願見。豈亦有人在幕後操縱乎?以此推之,凡此種指責,其中必有人在幕後為之指使。以阻撓牽制政府之措施者,皆挑撥中傷之詞,不可輕信。今日人民災禍如此其慘痛,國家局勢如此其嚴重,若復不共同負責反而互相推諉,互相責難,是徒授共匪以乘機一逞之隙。吾人非有相忍為國,戮力同心,徐圖補救,共挽頹風,務使制度漸入正軌,紀律重加整肅,意志集中,事權劃一。惟有如此,始能抗禦強暴之侵略。亦惟有如此。乃可促進政治之革新。此其二。
關於中復職一點,今日絕無討論之餘地,在未經決定下野之前,中絕不輕於卸責,在既經下野之後,中亦絕不考慮復職。否則出爾反爾,進退無常,以國事為兒戲,視名位如傅舍,無論對內對外,其將置吾人人格於何地?當中付託總統職權於德鄰兄之時,曾向德鄰、哲生、禮卿等同志明白指陳(註六),大家以為中如不下野,則共黨不願言和,外援無由到來,中自可尊重大家之主張,絜身引退。惟是中預料個人引退之後,共黨不但不與政府謀和,並將要求政府無條件投降,外援不但無增進之可能,並將退出中國,袖手旁觀。三個月來,大局益陷於不可收拾之境,人民益陷於水深火熱之中,自愧當時決心不堅自信不篤,以至不幸而言中,尤使我今日倍加慚惶。然而中今日祇有以國民之地位,黨員之資格,協助德鄰兄暨我 兄,為救心圖存而努力,復職之事,無可討論。此其三。
德鄰兄談話記錄,提出六點(註七),要求中予以同意,亟願在此,一加剖析:(一)總統職權既 德鄰兄行使,則關於軍政人事,代總統依據憲法,有自由調整之權,任何人不能違反也。(二)中在職時,為使國家財富免於共黨之劫持,曾下令將國庫所存金銀轉移安全地點。引退之後,未嘗再行與聞。一切出納收支,皆依常規而進行,且財政部及中央銀行簿冊具在,儘可稽考,任何個人亦不能無理干涉,妄支分文,違反法紀也。(三)美援軍械之存儲及分配,為國防部之職青。中引退後無權過問,簿冊羅列,亦可查核。如中個人果從中把持,或擅發一彈,儘可處我以操縱公物之罪;至於款械由台運回一節,此乃政府之權限,當由政府自行處理,中當無不同意也。(四)國家軍隊由國防部指揮調遣,凡違反命令者應受國法之懲處,此皆為當然之事。(五)非常委員會之設立,為四月二十二日杭州會商所決定(註八)。當時德鄰兄曾經參與,而且共同商討其大綱,迄未表示反對之意。中乃依據會商結果,向中常會提案。今德鄰兄既打消原議,中常會自可提出覆議。惟民主政治為政黨政治,黨員對黨負有遵守決議之責任,黨對黨員之政治主張,有所約束,與訓政時期以黨御政者,自不可混為一談。如以共黨指摘本黨之蜚語,為自相責難宅準據,豈非自毀其黨,自毀其歷史。此應請德鄰兄慎思明辨者。此其四。
談話記錄對於中出處問題,提出意見。個人對此,本不容心。然若謂中不復職即應出國,殊有重加商榷之必要。為個人打算以去國愈快,離國愈遠為最好。惟中許身革命四十餘年,始終一貫為中國之獨立自由與三民主義之實現而奮鬥。只要中國尚有一片自由之領土,保持獨立之主權,不信中竟無立足之地。在溪口時,曾對禮卿。文白兩兄言:「前此他們要我下野,我自可以下野;現在若復迫我出國亡命,我不能忍受此悲慘之境遇。」今日所懷,仍復如此。且在過去,彼等主和。乃指我妨礙和平,要求下野。今日和談失敗,又賈我以牽制政府之罪,強我出國,並賦我以對外求援之責。如栗將來外援不至,中又將負妨害外交牽制政府之咎,國內既不許立足,國外亦無處容身。中為民主國家之自由國民,不意國尚未亡,而置身無所,至於此極。且責難之來,竟出自黨中同志,尤非個人想像之所及。我 兄明達,必有以解釋之。此其五。
對於共黨問題,須認識其國際的本質。中國一國單獨解決,固難望成功;和平解決,亦必無結果。要當持之以決心,處之以耐力。始克有濟。在抗戰以前,江西剿匪,歷時五年,始告結束。抗戰以後,和談調處,一年有餘,竟無成就。中從不必此諉過卸責於任何同志之不聽調度,惟有動心忍性,反省自責其德威不立,誠信未孚。最近之失敗,實由於此,言念之下,良用疚心。此次德鄰兄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以策和平商談之進行;可謂已仁至義盡。而共黨則先之以招降條件,繼之以軍事渡江,其毫無謀和之誠意,而應負破壞和平之完全責任,已昭然為天下所共見。而德鄰兄談話紀錄。乃以為和談失敗,「我方內部意志之不統一,步驟之不一致,如政府謀和措施之不能執行,未能示人以誠,亦不能不承認其為一重大因素。」此語一出,不僅為共黨減輕其破壞和爭之責任,且使共匪虛張其擴大戰亂之聲勢。其對於共黨之所諒解者過深,而其對於同志之所責難者太苛。今日反共戰鬥,既已展開,愛國軍民正在浴血苦戰之際,而猶將追問其對於其黨已經破壞之和談,有無阻撓之責任。其將何以折服同志之心,更將何以鼓舞袍澤之氣。此其六。
際此五千年歷史最艱難困苦之時期,吾黨同志正須有過相規,有善相勸,親愛團結,使互信昭孚,而後共信確立。一切權謀術數,爾詐我虞,皆非革命黨人之所應為,尤為大敵當務之所最忌。要當心地光明,質諸天地鬼神而無愧怍,則精試所至,決非詆毀之所可悔,失敗之所可怵,最後努力必達於最後之成功。中自引退以來,政治責任已告解除,革命責任仍自覺其無可逃避,故德鄰兄凡有垂詢,無不竭誠以答,但絕不敢有任何逾越分際干涉政治之行動。今日國難益急,而德鄰兄對中隔膜至此,誠非始料之所及。此皆中誠信不足以感人,雖披肺腑剖肝膽,亦不能表白衷心於萬一,而過去之協助政府者,已被認為牽制政府,故中從今日起,只有避世遠引,對於政治,一切不復聞問。所望諸同志鑑我赤忱,補我缺陷,力求團結,為人民、為國家、為革命抗戰之光榮歷史擔負責任,協助德鄰同志暨我 兄領導此反侵略、反極權、保障人民自由、歷史文化之莊嚴神聖的戰爭。勿自相疑忌,使共黨快意。勿自相誣毀,貽中外訕笑。本規過勸善之衷懷,為改革政治經濟,支持反共戰爭而努力。願諸同志共勉之。
區區此意,煩轉達德鄰兄,並告覺生、右任、百川、亮疇、海濱、君佩、哲生、鐵城、騮先、立夫、寒操暨中常委諸周志為荷(註九)。專頌
勳祺(註十)
註解
一、敬之,何應欽字,時任行政院院長。
二、民國三十八年五月三日,李代總統宗仁(德鄰)致函何應欽院長,並附談話紀錄一份,請其轉呈蔣總裁,何接信後即專函馳送。時蔣總裁在上海。
三、南京淪陷為民國三十八年四月二十三日。
四、南京淪陷後,政府遷移至廣州,李代總統則赴桂林,表示不願至穗。經居正、閻錫山、李文範相偕飛往桂林促請,李仍遲遲其行。
五、指華中剿匪總部截留械款,不聽調遣之事。華中剿匪總司令為白崇禧,係強烈主張蔣總統應即引退之人。
六、哲生,孫科字;禮卿,吳忠信字。孫時任行政院院長,中央政治委員會代理主席;吳為前任總統府秘書長。
七、六點內容是:(一)代總統有絕對調整軍政人事之權;(二)所有前移存台灣之金銀外匯,請由政府命令運回;(三)所有前移存台灣之美援軍械,亦請運回大陸;(四)所有軍隊一律聽從國防部指揮調遣;(五)所有國民黨黨內決定,只作為對政府之建議;(六)擬請蔣總裁出國覓得外援。
八、參加杭州會議者,除蔣、李外,尚有何應欽、張群、吳忠信、王世杰等人。會議決定:於本黨中央常務委員會之下,設非常委員會。設主席一人,由總裁擔任。
九、覺生,居正字;右任,即于右任;百川,閻錫山字;亮疇,王寵惠字;海濱,鄒魯字;君佩,李文範字;哲生,孫科字;鐵城,即吳鐵城;駱先,朱家驊字;立夫,即陳立夫;寒操,即梁寒操。
十、本函發繕日期為三十八年五月六日。當日下午,蔣總裁即離上海乘艦去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