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一月,他是時代雜誌的「年度風雲人物」,十五頁的長文說他「塑造了蘇聯領袖的新形象」。
一九九0年一月,他再度成為時代雜誌的「世代風雲人物」,醒目的標題推崇他為「變局的守護神」。
一九九一年的戈巴契夫呢?
柏林圍牆尚未倒塌前,他的肖像被東、西德青年緊緊擁抱;一九九一年,無數的蘇聯工人、學生舉著他的照片狂聲疾呼,但他們喊的是:「戈巴契夫下台!」
一九九一年,「恢復秩序」代替「改革開放」,成為戈巴契夫的口頭禪;當蘇聯傘兵鎮壓立陶宛示威民眾時,他拒絕接聽立陶宛主席藍茲柏吉斯的求助電話。面對自由派刊物的抨擊,他脫口而出:「我就是政府。」
曾經,他是西方媒體眼中的共產黨教宗、蘇聯的馬丁路德、偉大的魔術師、地球的領航者……;但如今,世界各地的媒體卻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
被忽略的革命邏輯
前不久美國前總統尼克森訪問蘇聯,戈巴契夫向他保證:「不要擔心,美國人所交往的,還是從前的戈巴契夫,沒有變。」他的保證正反映了西方國家的心情!戈巴契夫是否變了?變得不再是他們心目中那位蘇聯的新領袖?
倫敦大學蘇聯觀察家史考曼認為,戈巴契夫沒有變,只是大家過去忽略了他的革命邏輯。
戈巴契夫擅用西方世界最喜愛的辭彙:穩定、相互的安全、核子戰爭無贏家、人類的價值、世界的命運……,卻忽略了他曾引用列寧的話說:「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革命在勝利之後,能夠放下武器而安享榮譽。」所以今年年初,當法國外長杜瑪告訴戈巴契夫,西方對其日益倚重國安局(KGB)與軍方感到憂慮時,戈巴契夫卻是神定氣閒的回答:「我一直倚重他們。」
戈巴契夫改造蘇聯的藍圖,更非西方一廂情願期待的資本主義模式;相反的,在其著作中,他早已說過:「喝了社會主義奶水長大,又得到力氣的蘇聯人民,為何應該放棄這個制度?我們要奮不顧身地發展和加強社會主義。」一九九一年二月,他訪問白俄羅斯共和國的時候,仍然舞動雙拳說:「我一直是個共產黨員,這點絕不會改變。」
這位蘇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共黨總書記兼總統,只是想藉「改造」,來使老年衰敗的蘇聯共產社會回春,建立他口中的「人道的社會主義」。
但他真正的問題是,他並不清楚改造後的社會主義蘇聯應該是什麼模樣。西德前總理施密特曾經就此請問過他,當時戈巴契夫先望了一下外長謝瓦納茲,再看看蘇共中央國際政策委員會主席雅科伏列夫,見二人都沒有答案,他才略帶遲疑地回答:「我想就像瑞典那樣。」
戈巴契夫大學時代的同窗指出,他在法律氏讀書的時候,就深深的被列寧「進一步、退二步」的信條所吸引。美國著名的政治評論家喬治維爾認為,戈氏根本上是個實用主義的共產黨員,他的策略運用完全是以列寧為師,帶著強烈的彈性與妥協色彩。
在兩派間保持平衡
所以,一九八七年,當改革遭遇既得利益者頑抗時,他越過政治局諸元老,以「民主」為口號,取得蘇聯人民的支持,並以群眾壓力,使保守派同意交出地方行政權,成立各地議會監督體制。但實際上他仍保留國會三分之一的席次給共?牷A也一蚺牊嬼`統直選。
但如今,為了保持中央權力體系不至於瓦解,同時化解來自保守派的壓力,戈巴契夫又回頭與強硬保守的國防部長雅佐夫、KGB首腦克瑞奇可夫聯成一線。戈巴契夫的支持者告訴西方記者,這是為了「政治上的方便」。
蘇聯著名作家崔雅可夫觀察戈巴契夫的政治手腕,說他是有意且敏銳的在保守與激進兩派之間保持平衡。列寧格勒市長索巴查克,一度是戈巴契夫忠實的擁護者,現在則批評他:「他的角色隨時可由總統轉成總書記。」
戈巴契夫沒有變;他從來就沒有與保守勢力切斷關係的念頭,所以也沒有所謂「向保守派投降」的改變。戈巴契夫沒有變的,正是他隨時可以改變。
回顧歷史,戈巴契夫已經有多次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曾說絕不讓東德加入西德;後來又表示不贊成統一後的德國留在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但事到臨頭,他卻站在支持的一邊。他也曾信誓旦旦要維持蘇共一黨專政;一九九0年二月蘇共中央全會中、他卻破天荒的提議修改黨綱、放棄一黨專政。
今年四月二十四日,面對接連不斷的工潮壓力,戈巴契夫再度向左擺動。他和包括葉爾欽在內的九個加盟共和國領袖簽署共同聲明,呼籲結束罷工。聲明中他首度承認,尋求獨立的六個加盟共和國,擁有不簽署新聯邦條約的權利。換言之,他放棄了過去對蘇聯「大一統」的堅持。分析家指出,這是為了能專心應付經濟問題的彈性作法。
雖然當戈巴契夫與其頭號政敵葉爾欽簽署聯合聲明後,各報均大幅報導:「蘇聯兩巨頭握手言和」,觀察家卻認為那只是休戰書而非停戰書。
英國經濟學人雜誌形容二人對蘇聯未來的看法,存在著天地之差。葉爾欽理想中的蘇維埃像一個俱樂部,大家聚在一起純粹為了利益,成員隨時可以回家。戈巴契夫心目中的蘇聯如同一個軍團,雖然彼此相親相愛,但將軍就是將軍,軍官遇見他還是要敬禮。戈巴契夫並不打算放棄以現行官僚及共黨統治為基礎的政治體制,而葉爾欽則說「現有體制應該摧毀!」
快要碎掉的地圖
葉爾欽曾說:「我會跟戈巴契夫合作,直到他下台為止。」二人基本歧見未泯,抗爭仍將再起。六月俄羅斯共和國舉行總統直選,葉爾欽一旦當選,手中握有真正來自民間的權力,勢將繼續挑戰戈巴契夫。
不過,戈巴契夫真正的敵手是一個巨變中的蘇聯社會。工潮的火焰雖日漸轉弱,卻沒有撲滅。四月一日幣制政革後,原來只賣三十二個銅板(kopek,一盧布等於一百銅板)的衛生紙,得花三個盧布才能在黑市中購得。經濟問題一籌莫展,加盟國民心離異,蘇聯好像一張快要碎掉的地圖。
尼克森訪蘇之後發表觀感:「從前,我看見蘇聯民眾在窮苦和恐懼中生活,不過他們還存著一線希望;這次,我發現他們不再恐懼了,但也放棄了希望。」
戈巴契夫以前說過一個笑話:「蘇聯有一百個經濟學家,只有一個人有智慧,但我不知道這人在那裡?」面對蘇聯日益匱乏的經濟,以及失去信心、膽子卻愈來愈大的百姓,這個笑話已經愈來愈不好笑。
雖然戈巴契夫認為「從來沒有一個社會,能單靠經濟措施渡過危機」,但其總理帕夫洛夫所提的經改方案能否使蘇聯經濟振衰起蔽,卻是戈巴契夫一九九一年最大的考驗。
馬克思說,所有偉大的歷史人物都會出現兩次,第一次以悲劇出現,第二次以喜劇出現。戈巴契夫登上政治舞台之初是一齣喜劇,今年許多人卻預測他將成為悲劇英雄。是耶?非耶?端視其能否從過去一直堅持的社會主義框架中走出來。不變的戈巴契夫能不能再守護巨變的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