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革命後第二年,史達林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們一分鐘也不能忘記東方,因為那是世界帝國主義取之不盡的後備力量、和可靠的大後方。」
從沙皇、列寧、史達林到戈巴契夫,一百多年來,蘇俄的東方(亞洲)戰略,與近代中國的形成,息息相關。
滿清末年,它參與了列強對中國的瓜分,在東北割去最大一片土地--廣達一百多萬平方公里,相當二十九個台灣。
民國建立,它出錢出力,參與黃埔建軍。孫中山在南方重組國民黨,黨章即由蘇聯顧問鮑羅廷(Michael Borodim)起草;此後,又一手促成外蒙古獨立。
它指引中國共產黨的創立、組織、發展、奪權;提供源源不斷的人員訓練、技術、武器。今日中國大陸,基本上藉以運作的仍是整套移植的蘇聯典章制度,「留俄派」分居要津。連毛澤東都曾誓言:「革命不成功,不到莫斯科。」
蘇聯策動韓戰,間接使美國徹底修改一九四九年「中美關係白皮書」中,放棄中華民國的政策,使台灣在相當長時間內,免於中共大規模渡海侵略。
以人為食的羅剎
約於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時,俄國開始進入中國北疆,史書記載,俄國人到處劫掠,以人為食,故稱之為「羅剎」(Russian)。
清帝康熙開創中國近代歷史上僅見的盛世,他一方面加強邊防武備;一方面又以靈活外交手腕,應付東來俄人。終於在一六八九年,雙方簽下尼布楚條約。
前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郭廷以,曾在著作中評述:「這是一次對等的談判,是一個平等的條約,遏止俄人對黑龍江流域的侵略,保全了完整的東北達一百六十年。」
但中國後來淪為「次殖民地」,國力每下愈況。十九世紀中葉後,俄國開始大力參與對中國的瓜分行列。它割得的土地,比現在的東北還大。「從此完整的東北成了殘餘的東北,海岸線大半見奪,北太平洋成為俄國的地中海,海參崴成為俄國在東亞的海軍基地,殘餘的東北陷於俄國的兩面包圍。」郭廷以記載。
俄帝國對中國的侵略,在一九0五年日俄戰爭時達到高峰;此後,它走向窮途,面對龐大軍費壓力、殘破的經濟,及接二連三的農民運動,終於土崩瓦解。當時民國已經成立,但政權旋為軍閥操控,國事陷入低潮。在中國遭內外交攻之際,列強之中,只有剛革命成功的列寧,伸出援手。
列寧成立「共產國際」,在全世界煽動階級鬥手,當然也不會遺漏「東方」。於是連續採取四個步驟:(一)在五四運動兩個月後,派員來中國發表平等宣言,廢除過去一切不平等條約(但從未全部兌現);(二)成功爭取到北京政府正式承認;(三)一九二一年,派馬林等人,指導略具雛形的中國共產黨成立;(四)聯絡並扶持孫中山在南方的政府。
這些策略,以扶植共產黨,又拉攏孫中山的影響最大,實際上改變了整部中國近代史。其中,「共產國際對中共的秘密指示」,蘇聯顧問與蔣中正的恩怨分合的過程、關鍵,至今仍未完全透明。
最有影響的顧問
此時的孫中山,在政治生涯中,因記取辛亥革命失敗的教訓,改實行「聯俄、容共、農工」政策,基本上學自蘇聯革命,改組國民黨為列寧式政黨,大權集中於領袖,建立黨軍;推行軍中政冶教育(黃埔軍校以政治課程為主,蔣中正出任校長前,曾赴蘇聯全面考察,周恩來為政治部副主任),利用共產黨,注重宣傳,動員農民、工人等。
一九二三年,孫中山說:「吾等欲革命成功,要學俄國的方法、組織及訓練,才有成功的希望。」
廣州市文明路二一五號,有一幢不太漂亮的鐘樓,是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舊址,當年蘇聯顧問就穿梭其間。
其中,最重要的一位,是猶太裔的鮑羅廷 。他深獲孫中山信任,手擬國民黨改組方案,起草黨章,除了提供武器,每月還津貼中央黨部三萬墨西哥銀洋。
另一位是布魯赫將軍(Vasilli Bliukher),中國名字叫「加倫」,曾參與蔣中正的東征、北伐,是蘇聯紅軍五大元帥之一。
蘇聯之於孫中山,美國歷史學者韋慕庭曾說:「鮑羅廷始終沒有說服孫中山先生做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他只能說服孫中山將革命後的俄國當做恩人。」
蔣經國的蘇聯經驗
蘇聯之於蔣中正,是另一個故事。雖然他在一九二六年說過:「中國革命必須承認共產國際的領導。」但北伐成功、國共分裂後,卻終身成為堅決反共者。後來的西安事變,由於蘇聯需要蔣中正領導中國、牽制日本,反而施壓力要中共放人。
中國近代重要人物,與蘇聯的淵源,不僅於此。蘇聯之於蔣經國,十二年留俄經驗,在他身上刻下不能磨滅的痕跡。他樂於親近農人、工人、軍人,由國家推動大型建設計畫,痛恨貪污特權,執著於均富等,在在都有蘇聯早期經驗的影子。
民國三十八年大陸淪陷之後,蘇聯和中華民國的關係斷絕,它的影響力,由美國取而代之。一九七三年,兩艘紅軍軍艦曾經繞行台灣;被視為有意示好;但蔣經國疏遠蘇聯的政治意念,毫無動搖跡象。當年任行政院長的蔣經國,曾在極機密的最高軍情會議中指示,「不要理它」。
蘇聯和國民黨分裂之後,轉而培植中共,一九四九年以前,已有大批中共幹部赴莫斯科受訓,包括劉少奇、王明(即陳紹禹,是蔣經國在蘇聯的領導人)、康生、張聞天、楊尚昆等。但親蘇派在二、三十年代採取一連串錯誤路線,為毛澤東上台,準備了條件。而蘇聯對中共奪權的支援程度,並不如當初對孫中山、蔣中正那麼熱中。
中共取得大陸政權,毛澤東宣布「一面倒向蘇聯」,以回應美國總統杜魯門的圍堵政策。蘇聯則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次月,率先承認中共。稍後,毛澤東到莫斯科簽訂「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獲貸款三億美元。
五0年代是中、蘇共蜜月期。一位留蘇的大陸學者回憶,那時去蘇聯留學的人,一次都上千;留學生主修理工,分科極細,有的專學如何從劣質木材提煉酒精;有的只鑽研蝸牛。現任中共總理李鵬,也是當年留學生之一。
「珍寶島」後決裂
蘇聯並協助中共發展重大工程,包括改造鞍山鋼廠、興建跨長江大橋、幾座大發電廠、提供核子和飛彈技術。一個大陸退役軍人,曾在飛彈基地工作,他回想當年他們受訓時,課本全是俄文。今天中共高幹的座車「紅旗」,也是蘇聯技術指導下的產物。
直到赫魯雪夫出掌蘇共總書記,一九五六年在「二十大」發表秘密演說,批評史達林路線之後,雙方關係逐漸惡化。到一九六九年,珍寶島大型軍事衝突,矛盾升到頂點。但在此之前,蘇聯在一九六0年七月,一個月內,撤走在大陸所有三百五十個工程項目中工作的千餘名專家,也同時廢除各種合同、科技合作項目。
逃離大陸、現任香港「開放」雜誌總編輯的金鐘,在專文中指出:「同中共關係惡化,公認為赫魯雪夫政治上最大的失敗。」
戰略上,赫魯雷夫忘記了「東方」。
表面上,中蘇共交惡原因,是中共當年指責蘇聯背叛史達林路線;但中共另外有一個顧慮,擔心在蘇聯成立聯合艦隊的要求下,中國會跟東歐一樣,成為蘇聯附庸。但因為毛澤東個性之不可測,再加上「事情真正因果,一直缺乏深入討論,新聞也少,真相已難明。」一位北京大學教授說。
中、蘇共雖然一度水火不容,但從中共黨、政、軍、典章制度,及毛澤東實施農業合作社,強調重工業、中央集權的社會主義式計畫經濟,甚至陳雲、鄧小平的經濟思想中,都可以找到相當多的蘇聯模式。
天地為之一變
直到鄧小平專權,戈巴契夫上台,雙方關係解凍,蘇聯遵照中共「關係正常化」三條件,從中蘇邊界、越南、阿富汗撤軍。一九八九年,戈巴契夫訪問北京,一九九0年,李鵬回訪。
同年,多位蘇聯官員接受民間邀請,到台灣訪問,四十年的敵對,漸漸緩和。蘇聯跟兩岸關係,又有歷史性變化。
綜觀帝俄之後,蘇聯的中國政策,起於培植國民黨,抵制北京政府;再以共產黨對付國民黨,以外蒙古為蘇聯遠東地區的戰略緩衝,更重要的是,藉中國制衡歐、美、日等資本主義國家在亞洲的勢力。而蘇聯對中國制度與意識型態上所發揮的影響力,尤其深遠。
滿清大臣郭嵩熹曾說:「西洋人之入中國,為天地之一大變。」蘇聯之入中國,亦復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