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盛世的代表城市--西安向西行,經過蘭州,穿越烏鞘嶺,沿著祁連山迤邐西行兩千公里,走過著名的「河西四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南出陽關,西北出玉門關,宛如走過中國歷史上最光榮時代的縮影,時時刻刻與歷史相左右。
尤其是漢唐盛世,西安(古稱長安)人口超過一百萬,已具備國際都會的風貌。東洋商人集中東市,西域商賈集中西市,各國來貢的使節川流不息,帝王后妃也不時乘輦出遊,僕侍如雲,中國的文化、絲、茶,西方的佛教經義、水果、波斯藝品等透過河西四郡,東西交流。「銀武威」、「金張掖」城內僧侶往來頻繁、商賈雲集。然而旅途多險,為了卜求行旅平安,歷代的信徒在出塞的起點敦煌建立起前所未有的佛門朝拜聖地--莫高窟。
從北京搭機,大約兩小時就到達西安,如果從香港直飛,也只需要三個小時。
西安給人的第一印象,莫過於它的古。西安是歷史上歷代定都最久的京城,文化遺產最豐富,永眠地下的皇氏陵墓也最多。
古老到走在西安,會覺得歷史時而與人擦肩而過,時而並肩徐行。歷史教科書中讀過的、不同時代的文物古蹟一一搶著照面。
從西安出城向東,不到一百公里以內有秦代的兵馬俑、唐代的華清池遺址。華清池遺址山後有西安事變時蔣中正遇難處,有小亭一間,原叫「遇難處」,稍後改為「捉蔣亭」,近些年為了反應「兩岸關係變化」,又改名為「兵諫亭」。
武則天鋪天蓋地
由西安市向西,過咸陽縣後循線可以到達昭陵和乾陵(唐高宗和武則天的合葬墓),當地人說乾陵遠望有如「臥女,象徵武則天躺下來鋪天蓋地,氣象萬千」。
距西安三十公里外,是漢武帝的墓--茂陵,在漢墓中規模最大。歷史記載,漢武帝即位第二年就開始修墓,連續修了五十三年,估計每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歲賦用來修陵。
由西安向北行,一百多公里就到黃陵,相傳是黃帝軒轅氏的陵墓所在地,再向北,就是共產黨的重地延安。
即使近在西安近郊,考古學家由半坡遺址發現六千年前的人類就有骨針、麻席、有公共陶窯,而且因為生存環境惡劣,夭折者多,兒童墓的數目是成人墓的三分之一。而大、小雁塔無疑是唐代佛教東傳的活見證,只是昔日玄奘修行譯經的處所,如今只有遊人,不復聞木魚。
和大陸其他城市相比,西安位處內陸,往來費時,生活水準也遠不及沿海城市。但是倚仗著它的古,仍是外國遊客不遠千里而來的第一標的。一九八四年,美國總統雷根到中國訪問,也特地乘專機飛來西安,夫婦倆在秦兵馬俑坑內和兵馬俑合影,曾經上了時代週刊的封面。
不過去年「六四」之後,到西安的西方旅遊團銳減,當地旅遊業者估計不及前年的兩成,亞洲團反而躍為主流,台灣客更是頻繁。
人在西安,恍惚的歷史感會讓人常對眼前只要能沾上一點「古」的事物都信以為真,或不能置信。西安鼓樓附近的商街專營字畫、文房四寶、古錢幣、小古玩和民俗藝品,現在成了觀光客必遊之地。走在商街,往往會瞥見一件龍袍、一只號稱清代的蟒皮眼鏡盒、溥儀式的圓形黑框眼鏡鑲著水晶鏡片、一枚號稱新疆的小玉雕,小小一條街擠了數十家古玩店。西安當地人會警告外來的朋友那兒賣的都是假貨,賣貨郎卻說:「現在有很多農民送「古董」來,我們都不太敢收。」言下之意,連他也真假莫辨。
走出得天獨厚的西安、經過七十分鐘的飛行抵達蘭州,就正式邁入歷史上的河西走廊。
和西安的盛世精華比較,河西有西安沒有的乾、苦,文化價值上雖然略遜一籌(敦煌除外),但是多了一分西安沒有的大山大水、豐富的自然景觀變化,歷史感上則絲毫不讓西安。
烤羊肉串縮水
西安的物質文明一過蘭州就開始縮水,景物卻開始放大。
西安的烤羊肉串一串至少有五、六塊羊肉,每塊都至少兩公分見方,烤起來鮮潤肥美,蘭州的烤羊肉串只剩下薄薄的四、五片。西安的麵食可以有各種作法,大宴小吃皆宜,蘭州以西則千篇一律都是牛肉拉麵,清湯上浮著幾片輕薄短小的牛肉片。
空氣中不帶一絲水氣,離開綠化的蘭州後,太陽成為百分之百的「烤」驗。才只是初夏,花花的日頭從上午七時就開始煎熬著大地,要到下午七時後才威力稍減,九時半以後才入夜。即使穿著長袖長褲,數天行程下來還是免不了鼻膜充血,皮膚乾得泛白,或是乾脆畫起一道道粗燥錯綜的細小紋路,連蘭州來的司機小楊都忍不住叫乾。當地幼童的臉不再是粉撲紅嫩,反而如老繭般粗澀乾裂,在這裡千萬別隨便猜別人的年紀。
出塞行旅的步伐果然每一步都是汗水。
只有偶爾行經綠洲城鎮,走進挺拔白楊樹織成的天然冷氣間裡,氣溫會突然降低三、四度,才能體會綠洲之於行旅,重要性不只在於水草而已。
大山大水天天看
河西人每天看大山大水,心胸自然開闊豁達。出了蘭州是永登、武威,路旁新開花的油菜田,黃艷艷一大片,襯著綠樹藍天,呈現只有梵谷筆下才有的高亮度色彩!
如果到七八月再來,乘車越過積雪皚皚的烏鞘嶺,近處會是放牧的牛、羊,稍遠處是盛開的油菜花田、結實纍纍的果園、山谷裡的小屋,更宛若無爭的人間仙境。
車過武威,雄偉壯闊的祁連山就出現眼前,她一路陪行到敦煌。當年霍去病征西域,每有戰績就運回祁連山石當紀念品,這些山石被藝匠因勢造形,巧手雕成中國最早的石雕,「馬踏匈奴」是其中最出名的,後來都安置在霍去病基旁長伴驍將。
祁連山在左手邊與我們忽遠忽近,右手邊則開始出現一望無際的戈壁灘(礫石構成的沙漠),有時候祁連山退的遠了,往左右邊望去盡是無漫無際的戈壁灘,才知道陸地也可以浩瀚地像海一樣。
昔日河西四郡中的武威、張腋、酒泉一一登場,或許三郡現在是藏富於民,公園裡遊人如織,孩童排隊玩電動火車,但是被列為「重點文物」的武威西夏碑(是研究西夏文字的第一手史料)、張掖長三十五台尺的臥佛卻都沈浸在死寂的黑暗裡。遊人疏疏落落,管理員收了門票,但是連展示室的日光燈泡都不肯開,臥佛、十八羅漢、西夏碑從此被禁錮在永遠的歷史裡。
酒泉因霍去病西征有功,他把御賜的酒倒入泉中與將士共享而得名,現在酒泉公園內的酒泉還是活泉眼,水底常冒起成串的小氣泡,但是水面上有舊報紙、鋁箔包、枯枝;來玩的人最喜歡的就是往泉眼擲鎳幣,看誰的準頭大。
不上長城非好漢
只有長城忠實的與旅人為伴,一出武威城,長城就開始像個頑章似的忽東忽西,忽完整忽殘破地守在千古的故土上。看得多了,不免讓人弄不清到底眼前的是明代長城,還是漢代征服匈奴後修築的漢長城?遠處的一堆黃土,到底是漢唐時的烽火台,還是就一堆黃土而已?
保存最完整的一段明長城在嘉裕關附近,特色在全部用黃土築成,蜿蜿蜒蜒一去數十公里。司機小楊是甘肅回民,他站在城牆上說:「不到長城的,不是漢子。」嘉豁關已經被整修得煥然一新。
走過嘉裕關,順著沙漠和祁連山之間的「走廊」前行,敦煌已然在望。
和其他三郡相比,敦煌自是首善之區,為了應付驕客的需要,每週有四班飛機飛蘭州。由蘭州往敦煌的公路全是柏油路面,可以雙向行車,也是拜敦煌之賜。
但是蘭州到敦煌的路似乎始終修不完,每天至少會遇到上百人次修路,一路坑窪難免,全靠了吉普車才能修得正果。行過窪洞時,整個人都會騰空而起,和硬邦邦的車頂來過無數次不友善的接觸。
修車自是在所難免,破胎補胎是家常便飯,難怪路邊常見修車店,師傅們在用剪下的白楊樹枝遮成的蔭棚下,好整以暇地等著跑不掉的顧客上門。
河西四郡的建設如今都集中在敦煌。敦煌有飛機場、敦煌賓館最多,一切都只因為敦煌有莫高窟。最近,敦煌研究院開始有限度的開放敦煌附近的另外兩個佛教藝術中心:榆林窟和西千佛洞,將使原意為「盛大」的敦煌更形容壯盛。
敦煌也集附近自然景觀的大成。離敦煌半小時車程不到的月牙泉、鳴沙山,前者是沙漠中歷久不乾的天然泉,後者是一大片細黃沙形成的大沙丘,月光下沙丘看起來就像曲線玲瓏有致的黃金海。
大家都向敦煌靠攏,遠在敦煌百公里之外的哈薩克族自治縣阿塞克縣,為了拓展哈族刺繡藝品的生意,也不遠迢迢跑來在月牙泉搭起一座華麗的哈族羊氈帳,由公社的人輪班銷售自己族人的刺繡活兒。
莫高窟號稱中國三大石窟中管理最完善的,現存近五百個洞窟,有六十多位專任解說員,但是訪客是分等級的,買一塊錢票的是自由參觀指定的十個洞窟,沒有解說員;買十塊錢票的(港澳台胞一律規定買這種票)有導遊,可以看三十個洞;如果還有介紹信,可以看五十個洞。敦煌研究所還印有精美的敦煌藝術圖冊,但是一套五冊,不能分開零售,一套書至少有兩公斤重。
春風不度玉門關
到敦煌而不去陽關、玉門關就等於與漢疆界失之交臂。陽關因為離公路不遠,目前每天都有旅遊團,去看只剩下一座烽火台的陽關。玉門關卻因為僻處戈壁灘內,根本無路可循,也沒有任何路標。估計到敦煌又到過玉門關的旅客不到百分之一。
如果敢冒著在沙漠中迷路的風險,就能體驗到玉門關內萬蜂齊鳴的陣仗,看到燕群漫天飛舞,毫不客氣地據玉門關為己有。再出關數里,漢代特有的以葦草和黃土築成的長城,兩千年風雨後仍在。張騫出使西域聯合外族打敗匈奴之後,戍邊將士保疆衛土建起長城的堅持,至今仍撼動著二十世紀的心靈。
不可諱言的是,敦煌已經快被日本人佔有了,日本小說家井上靖寫了暢銷小說「敦煌」之後,日本人又斥資三千萬美金,籌畫五年,實地拍攝三年,才拍成四小時長的電影。為拍電影造的城現在也成了敦煌一景。如今來敦煌的外國人以日本人最多,肯跋涉沙漠到玉門關的,日本人也最多。
或許在卯足全力為現在生存競爭的時候,歷史感已經是中國人純然不必要的奢侈品,但是百世之後,會給後來者留下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