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從北京起飛,眼下綠色的原野漸漸淡去,行行重行行,機翼下仍是一色不變的黃土高原,黃色的黃河,蜿蜿蜒蜒,時隱時現。猛然間,暗青色、覆蓋白雪的山巒撞入眼簾,一兩個小湖泊點綴在華山中,明亮悅人。
這就是新疆--枯褐單調中隱藏了無數驚喜、生趣的大地。特異的地形和複雜的民族,造成新疆人文、氣候、地貌、植物的多樣化。
初夏的烏魯木齊,氣溫約二十多度,溫暖宜人,滿城楊樹,飛撒了一空的花絮。在花絮的溫柔裡,往烏市東南的吐魯番走,卻是截然不同的經歷。
沿公路東行,一出烏市,礫石纍纍的戈壁沙漠立刻迎面逼來。遠處有山,山石從灰褐色的沙土中露出尖銳的層次,以一種無生命的靜寂,瞪視著無垠的戈壁灘。
停車小歇,低頭卻見兩株小小的、像仙人掌一樣的植物,從礫石中冒出頭來。「這是肉叢蓉,旱地植物,很稀有的。」同行的小郭曾任職新疆環保單位,對新疆的野生動、植物瞭如指掌。「旱地植物生命力特強,下一場雨,或是暴發一次雪水山洪,它們自己就會長的。」
泰然的閒散
五月的吐魯番還算涼快,「只有」攝氏三十八度。熱,決定了吐魯番人的生活方式。 為了避開逼人的熱氣,這兒的人早起幹活,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五點是午休時間,五點到夜間八點才是上班、活動的時間。但是這份工作時間表似乎只有參考作用,吐魯番人對炎熱的天氣,自有一份泰然處之的閒散。
四十多歲的葡萄農巴依沒什麼固定的幹活時間:「早上去去田裡,熱了就回來睡覺。晚上再去。要是不想去,就走走人家,不去也可以嘛。」
應該是工作的時間,市集裡外熙熙攘攘。封閉式的市集,跟其他城市的維族市集一樣,車輛不能進入,場子裡分成一個個頂著蓬的小舖,多半賣花彩衣料、首飾和吃食。
老老少少,多半著鴨舌帽的男子,裡頭穿得密密實實、外頭罩件透明艷麗紗衫的女子,閒閒看著從廣州、上海、巴基斯坦、蘇聯批來的貨;更多的是無所事事,倚牆站著、地下蹲著的人,好奇地望著陌生人。收音機裡維吾爾女子尖細、幽柔的歌聲,四處迴盪。
大自天,路邊樹下、水渠邊,隨處可見三三兩兩聊天納涼、睡覺的人群。家家庭院中葡萄藤架下都有一個大土炕,夏天裡,一家人的活動都在這個炕上,晚上也就睡在這兒。
路上極少見汽車,驢車緩緩行過,趕驢的人垂著頭,是盹著了嗎?坐在院中地下的少婦,伴著熟睡的孩子,有一針、沒一針的繡著花。時間在這兒似乎靜止了。
乾燥、風沙才是吐魯番人的大敵。吐魯番民俗歌舞團裡的女孩賽地古麗恨恨地說:「住咱們這兒就別想著美,風吹日晒的!二十來歲的女孩像朵早萎的花,很快就顯出風霜。
風沙確實是大。晨起,像是陰天,卻又家家戶戶往庭院、門前路上潑水。「不是陰天,是浮塵天。昨夜刮了大風,」嚮導很有經驗。
浮塵遮的太陽只露出了一個白點,賓館門口停了兩輛擋風玻璃全碎了的車,「昨晚打風裡開過來,教風給打的,」司機指著說:「這還算好的,風再大些,車子的漆都給刮得精光。」
車都給風掀走
吐魯番到達阪城是新疆著名的「三十里風帶」。公路上掛著黃底黑色風球的路標,提醒駕駛人注意。路邊的樹全往一邊倒,連電線桿都是一面木皮刮的淨白。
行經風帶,飛沙走石,連雲色都灰黑、猙獰。「不能停;一停車,搞不好,車都會給風掀翻。」司機抓緊方向盤,神情有點緊張。
一走出風帶,依然是白楊溝河沿山彎靜走,沿岸胡陽清綠可喜,似乎剛才的驚險不過是一場惡夢。
沿北絲路西行,市鎮之外,仍是亙古不變的戈壁沙漠。沙漠中有不少洪水沖過的痕跡,切割出寬度、深度可達一、二十公尺,甚至更深、更廣的壕溝;也有一些河流,沒有水,分辨不出河岸線。這些乾竭、枯黃的深壕、河道,透露出戈壁沙漠中,自然的無情與生命的短暫。
青灰的戈壁灘,筆直的公路越走越長,在烈日下隱隱可見海市蜃樓;偶爾,有賣馬奶的哈薩克女子,坐在了無人煙的路旁,孤寂地守著她簡陋的鍋盆。
卻總在人不提防時,一個小小的村落突兀地出現在地平線上,荒禿禿、無一草一木的視野中,一圈綠林突然就無比霸氣地蹦了出來,夾道有楊樹,路旁有水渠;一色的泥屋,灰樸樸的小商店、飯館、小旅社,和必不可少的撞球檯。
大馬路上趕集
即使再小的村集,路邊都有一排五、六張,甚至二、三十張撞球檯。任何時候,總能看到一張張黝黑的、刻著與風霜搏鬥痕跡的臉,專注的對付著眼前的色球,抑或是對付荒漠中的寂寥?
到北疆,不能不到扼住北疆通往蘇聯必經要道的伊寧。屬於哈薩克自治州的伊寧,自有一番不同於吐魯番維吾爾區的剛悍之氣。
哈薩克人擅騎;同樣穿著已經漢化的藍色毛裝,騎在馬背上比騎在驢屁股上,自然就多出一股英氣。
伊寧的市集也不同於維吾爾人的市集,露天大馬路上,什麼都賣,隨地一攤:熟食、馬奶、酸奶子、陶盆、鋁桶、梳妝櫃、衣箱、原木柱,甚至石灰塊,大剌剌的排開一大片。驢車、馬車、汽車、自行車、騎馬的、走路的,全得自己殺出路來,雜亂中帶著點霸氣。
是星期天的傍晚,公路上三三兩兩,趕集的村民正沿著伊犁河谷朝家走,有成群騎著馬的,有全家大小擠了一驢車的,無不衣色艷麗,歡歡喜喜。
艷麗的蒙古包家庭
穿越漫漫的戈壁,在翠綠、豐饒的河谷間,見到如此充滿生機的畫面,令人不由對青山綠水生出無限的感激。
沿河上行,進入丘陵,車隨山轉,狹隘的山路上,騎馬趕著牛馬羊的哈薩克人絡繹不絕。
正是初夏哈薩克人逐水草、「遷場」的時節,一輛輛驢車、馬車,甚或駱駝、卡車,載著婦人、孩子、搭建蒙古包的木條、毛氈、一家子零零碎碎,往山上搬。搬搬停停的也有,一座座蒙古包就伴著溪水,停歇在山間狹窄的谷地裡。
蘆葦枝或楊木條做支架,舖上羊毛氈,中間夾一層岌友草編的席片,外面再覆上羊毛氈,頂上是帆布片,外表枯白的蒙古包裡卻舖滿色彩艷麗的羊毛氈。
低頭跨進小小的蒙古包,女主人殷殷端上現煮的奶茶、羊奶、酸奶子;男主人沒放下手上的活兒,只一味的朝人笑。這兒,待客似乎是女人家的事。
擁有七十多頭羊的沙拉提正在剪羊毛。羊兒被縛住四腳,乖馴的躺在地上;一頭羊一年剪一次毛,可賣兩百元;秋天賣掉整羊,再得兩百元,他不好意思地露出滿足的笑容。
哈薩克人仍沿襲著祖宗的生活方式,吃的、用的全部自製--包括喝的生羊奶、馬奶,吃的酸奶酪,將生羊毛揉成毛線,找山花、野草來染色、編織氈子等等--只有漢化的服飾和箱籠上的收音機,透露出外面世界的影響。
熱情的哈薩克人自已卻並不覺得遺世獨立,遙指幾百公尺外,散落的五、六個蒙古包,沙拉提高興地說:「有伴兒呢!那些都認得的,一塊兒上來的呢!」
一張桌子的飯館
翻過一座大山,就是巴音布魯克草原。無邊無際的草原,車子開了幾小時,難得見一個人影,看不盡的牛、馬、羊,正渾然欲忘這個世界上還有村落、人家時,小小的巴音布魯克村已到。村子雖小,民情卻格外淳厚。
冰雨中,踏入只有一張桌子的小小「飯館」裡,客人一落座,先把爐火燒旺點,給人暖暖身;再往盆裡注點熱水洗手,接著一包兒土菸絲、一疊裁好的捲菸紙,其實就是廢報紙,就給遞上來了。椅子不夠,客人坐著吃飯,主人一家,連帶左鄰右舍,攜老帶幼的,全一邊兒站著看電視呢!
冰雨泥濘的公路上,不時有車陷進泥沼。路過的車輛不但停下來幫著拖,再不濟,長途公車上的乘客全下來,大夥兒使力,乾脆把車抬出泥沼。
冰雨漸漸成冰雹,又成雪,青綠的遠山現出猙獰的暗黑。不多時,卻又風雪俱去,陽光裡,車子緩緩環山上行,一片雪白冰清的風光正在遠處炫耀它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