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公益平台台北辦公室,像是像走進攝影特展區似的,牆上、門上、桌上,都是一張張洗出來的照片。這些全是花東偏鄉地區小學生的攝影作品,正準備在台北信義計畫區新光三越A9展出。嚴長壽周身被照片圍繞著,笑得一臉燦爛。訪問還沒正式開始,他便興奮分享這次活動。
這個故事原本純屬偶然。2011年10月,《聯合報》攝影主任林錫銘在一列花東火車上偶遇二位原住民姊妹,發現她們喜愛拍照,卻沒有相機。於是興起募集二手相機到花東偏鄉的想法,且願意當義務老師教學生拍照。沒想到,這樣的訊息在公益平台基金會網站一宣布,原先只計畫募集50台,沒想到一下子爆增到700多台,最後甚至超過4000台,因此贈送學校也擴增到西部,整個過程只是從一個小小的不經意的決定,加上熱心到偏鄉、離島教攝影的志工們,最後有了這次別開生面的攝影展。
這整個歷程,正可以代表基金會平常運作的範例。「一個意外,接著一個意外,我們最擅長小題大作了!」嚴長壽笑著說。今年65歲的他,看此來神清氣爽、笑容可親。
「捐出自己」展開募心工程
回溯2009年底,他淡出執掌30年的亞都飯店,成立「公益平台文化基金會」,率先將自己捐出來,拿出畢生累積的一切智慧與能力,投身於公益。人生黃昏之年,在他手裡倒轉為黃金之年。
他在這本新書的自序及前言中,分享他與花東長達40多年的不解之緣。特別是當他看到八八水災之後的花東,觀光客卻步,百業蕭條,他開始從自己熟悉的領域發揮影響,推動香港包機、民宿培訓、甚至連續舉辦大量媒體、旅遊業者及國際使節等各類花東體驗團宣傳花東,為花東找回客人。救急之後,他又透過過去累積的社會公信力,找來很多志工朋友共同推動長期的部落偏鄉輔導計畫。從募錢、募人到募心,嚴長壽啟動了台灣最美的一次募心工程。在他眼中,這些志工都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天使」。
本書分二大部分,第一部「天使與原鄉」,就是描寫台灣各界的天使們投身花東公益現場的心路歷程;第二部「回鄉與留鄉」記錄了部落偏鄉青年可貴的自我覺醒故事。
一開始,嚴長壽以包機與民宿輔導開啟花東大門,示範一位企業CEO如何領導非營利組織。三年來,公益平台已經累積了很多「大A」天使,像宜蘭寒溪不老部落負責人潘今晟,原是景觀空間設計師,這二年卻將不老部落交給兒子,拿出過去打造泰雅族示範部落的成功經驗值,長期在花東部落蹲點,推動部落培力計畫及產業輔導。
將天使們帶進部落
天使還有很多,又好比「阿棋老師」。原本在台東三仙台附近的比西里岸有一支寶抱鼓隊,經由嚴長壽引介朱宗慶打擊樂團副團長何鴻棋來此地教小朋友打鼓,推出動人的阿美民謠歌曲,為比西里岸部落的發聲。
藝術家許偉斌、曹世妹夫婦,原本蟄居在台北金山,在公益平台的引介下,來到廢棄國小改建的多良漂流木工坊,為漂流木注入現代美學。他們為木坊裝修出附有咖啡吧台的展覽空間,開發出時鐘、櫃台、燭台等新產品。
公益平台從外界引介天使、導入資源的同時,更鼓勵在地的年輕人留在家鄉發展,找到尊嚴。好比像阿美族的漂流木藝術家拉黑子,來到比西里岸社區參與部落培力計畫,推動羊工藝展;而有「原住民食神」封號的料理達人陳耀忠不斷提醒自己,要在五味雜陳的世界裡尋找「原味」。也教導部落婦女將日常飲食精煉為一道道風味餐,既能發揚阿美傳統飲食文化,又能為部落帶來商機。
另外,豐濱海邊的白色大船民宿「巴歌浪」,主人哈旺原本在北部包板模工程,但是看到族人一直賣地,深怕有一天台東都沒有原住民了。十年前,他跟自己兄弟蓋起民宿,實踐了一個部落年輕人返鄉創業的樸素夢想。公益平台跟伙伴「台灣好基金會」導入各種資源,協助巴哥浪轉型成為東海岸的新亮點。
就在與外界天使的生命共同激盪下,愈來愈多原鄉居民找到新生機。溫柔的天使VS.原鄉青年,成為這本書的兩部最重要主題,像鏡子裡外兩面,互相映射。新書出版之際,嚴長壽接受《遠見》訪問,暢談非營利組織的經營之道與耕耘花東的寶貴心得,以下為訪問記要:
台灣愛心強大 卻無永續平台
《遠見》問(以下簡稱問):2012年12月,「公益平台」成立正好屆滿三週年,回顧當初什麼緣由促使你想要成立這樣一個公益組織?
嚴長壽答(以下簡稱答):我從年輕時在花蓮服役開始,就跟花東結下不解之緣。2009年八八水災,是個重要的轉捩點。我在災區看到了台灣最可貴的愛心,災區說缺200張床,隔天立刻來了2000張床,資源多到沒法消化,每天早上麥克風廣播:「請來XXX領東西,」領到每家泡麵、衛生紙、衣服堆得像倉庫一樣,有的慈善單位,因為不信任公部門賑災效率,直接到現場發放大把大把現金,有災民因為有錢可拿,反而故意待在災區不走了。
這些現場觀察,讓我感受到台灣人的愛心之強大,簡直到氾濫的地步,然而熱情過度釋放的同時,很少人想到將它轉化成永續的平台。當時我擔任董事的「趙廷箴文教基金會」有一筆多出的200萬元要捐出來,他們很信任我,交給我全權負責,由這個第一桶金出發,我們找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那一年年底共同發起成立了公益平台。首先,我便把自己捐出來。
問:你捐出自己,但這個基金會卻不用你的名字?
答:我曾勸二個人捐名字成立基金會,一位是黃達夫院長,一位是龍應台部長。他們一位是醫學教育改革典範,一位是文化界的典型,都難能可貴具有時代意義。然而,對於「公益平台」,我一開始就想到一定不要有「嚴長壽」三個字,因為人有變化,一旦我不在了,不希望它就此式微,反而這個基金會應該要隨時代的挪移,與時俱進,靈活扮演不同的角色。
「公益平台」為共享平台
嚴格來說「公益平台」不是專名,因為任何從事公益的基金會都可以稱為「公益平台」,所以我希望「公益平台」開放為所有基金會們共享平台。例如,我們推動了二、三年的英語營和藝術營,都很成功,都可以由別人接手;二手數位相機募集活動中,我們也拉了八個伙伴基金會一起參與,我們累積的Know-How一樣可以共享、擴大,延伸到別縣市。
問:公益平台推動計畫的著眼點是什麼?
答:我強調一個觀念:「政府在做的事,我們不要做;別人在做,而且做得比我們好的,我們也不要做。人家沒有做的、應該做卻沒有被重視的,公益平台才做。」而且我們的目的是,最終要將它的經驗值分享出來,「技術轉移」讓更多人參與。
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找出有示範作用的案例,深入了解問題,其次連繫這個領域的專家給予專業的輔導、包裝,導入適切的資源(包括錢的資源、人的資源、物的資源)。這個階段找對人、做對事,比找錢還難;最後再利用管道加以宣傳,以此成功亮點影響其他的人,達到「可學習」 的標準與示範作用。
問:這三年來,你探索台灣公益環境有什麼心得?
答:台灣的公益環境其實很難得,早年企業的基金會主要是發放獎學金,因為當時弱勢家庭的孩子要脫貧,獎學金有時代需要。日後,基金會發展到第二階段,很多企業在天災人禍等大事件,以企業基金會之名捐錢或募款做慈善,雖然這也是好事,但活動一結束,工作也告一段落。
深入社區 推動永續「伴護」
然而時代變遷,過去發獎學金的辦法已顯不足,甚至很多頂尖大學發不出清寒獎學金,因為窮人的孩子根本進不去這些大學。而傳統依賴雄厚的母金、孳息運作的基金會,隨著利率走低,母金又動不了,連自己員工薪水都發不出來,哪裡能幫助弱勢?
如今,隨著企業社會責任觀念日深,基金會發展進入了第三階段:開始長期而深入地方,用不同的方法深入社區培力,善盡社會責任。因為有些弱勢者連尋求幫助的能力都沒有,即使有基金會提供他們小額貸款,他們也不擅經營,最後常以失敗收場,所以我覺得他們最終需要的是持恆永續的「伴護」,而且要依不同時間點及需求來做。
問:「伴護」這個想法是你一開始就這麼想到,還是在推動公益中慢慢發展出來的做法?
答:「伴護」是我一開始就有的想法。一方面是八八水災看到發放物資現金等浮面做法的負面效應;另一方面我覺得,現在基金會要持恆永續不能只靠錢,同樣重要的是:人才、經驗值的分享、以及長期的參與投入。也就是找到人願意跟我們去每一個地點,蹲下來。
這些人也就是我所稱呼的「天使」。人跟錢是互相對應的,沒有人,錢就不會被善加利用;沒有錢,天使也沒有辦法發揮。錢的價值必須由「對」的人來彰顯,才可發揮相乘效果。
「牽親帶戚」集合眾人之力
問:伴護需要匯聚眾人的力量,如何找到這些天使?
答:我是很多基金會的董事,加上我最擅長「牽親帶戚」,很會connect,加上我在文化、藝術界長年的耕耘參與,所以可以請託很多朋友幫忙,看看我們董事有柯文昌、朱宗慶、周永裕、林澄枝、施振榮、陶傳正等人,顧問也包括林懷民、江賢二、胡德夫、何鴻棋、曲家瑞等等,族繁不及備載,其實這根本是我的「陽謀」,我把他們拉在一起,他們日後也終會找到可以發揮的施力點。
問:公益平台如何帶給地方實質的協助?
答:公益平台的做法是「給他們釣竿,教他們釣魚,再把魚群趕過去,陪他們釣魚。」可以說努力做到伴護的極致。我們把很多客人帶到花東去,像台積電職工委員會有上萬名員工,我們引介他們到花東員工旅行。我們開始推動生態旅遊之後,前後已經帶4000個人來花東慢遊,對象不乏電子公司、高科技的業者,擁有消費能力的人,像今年台積電已計劃要送1000個人到花東體驗。
問:公益平台與偏鄉部落互動相處,有什麼值得分享、借鏡的經驗值?
答:過去我常說,部落有三種人,一種是一去不回頭,第二種是出不去的,第三種是一種是在外受傷、受挫回來。但現在部落已經出現了第四種人,他們累積在外打拚的可貴視野跟經驗值,不忍看部落精英流失、故鄉凋萎,帶著使命感回來的年輕人。
為部落青年鋪一條回家的路
長久以來因為偏鄉少有工作機會,整個社區的中間階層都空洞了,但一個社區、部落只靠老人跟小孩是沒有希望的。當公益平台救急、輔導到一個階段,我們很清楚將現在的工作定調為「讓青年人留鄉或返鄉才是落實花東部落、文化永續的長久之道」。對於這些在外打拚的青年,你要為他們鋪就「一條回家的路」。
另外,也要想辦法留住尚在家鄉的年輕人,為他們提供好的技職教育,學習可以留鄉工作的能力。當然這個工程必須花很多時間來打造。
問:公益平台希望年輕人回鄉國留鄉,但如果回家之後仍然在繼續種田或捕魚,這樣吸引力可能不夠,有沒有值得推崇的正向發展模式?
答:像花蓮鳳林的「月廬」就是一個好例子,這是一個三代人的故事,第一代是阿公在半山腰種梅樹,到爸爸也是如此,到了第三代兒子念了大學,太太懂得琴棋書畫,兩夫妻將50多年的梅園及倉庫改建成一個擁有絕佳美景的客家餐廳,同時也跟在地藝術家結合,上次我帶駐台外國大使去,當地的書法家來寫書法、泡茶。它找到自己主題、特色及價值,平時生意好到快瘋掉了。
又好比台北的食養山房,將飲食提升為身心的美學體驗之旅。仔細想想,池上也擁有廣闊美麗的稻田,這麼好條件,你要年輕人回家只是種田是不夠的,觀光客也不能每天來吃便當,如果池上能夠拉高視野,在半山腰有個類似「食養山房」或「月廬」的地方,發展出美食、茶、禪修等主題,整個氛圍都將大為不同。
期待藉出書帶動改革能量
問:出版這本書,你希望給社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答:這本書所展示的初衷、觀念及價值,希望能感動更多的人做類似的事情。我知道我的體力年齡能做事的不出五年到十年,即使我身體健康,但頭腦也會退化。我做這些無非只是示範,希望帶動一群有經驗的人,變成源源不斷的改革能量。我也希望這本書能啟發現今中國大陸,他們的NPO正重覆台灣過去做過的事,甚至有些企業家賺了錢,但心靈沒有提升,用暴發戶的心態,豪氣萬千地砸錢做慈善。
我們投入花東,其實目的只是在做一個示範,不是說我們接著要在全台各地設立分會,擴大組織,也不是我們做得多好,但至少是值得一試的努力。最後我想說的是,營造花東是一場與開發的競賽,在花東地區,文明、環保和教育都一直在跟開發賽跑;至今絕大多數的時間,開發都領先在前,現在則是我們逆轉情勢的關鍵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