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而霪霪,寒意襲人。
台北市一家國際級飯店頂層的總統套房,高掛著中華民國和加拿大或紅或白的鮮豔國旗,小小的廳房裡,半小時之內湧進了兩、三百人,這裡不足股市營業廳,卻一瀰漫著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熱烈氣氛。
這是,場關於移民的酒會。有外省籍的老夫婦、抱著女兒的年輕爸爸、西裝革履的中年士紳、操著台話的一家四口,大夥兒簇擁著已經辦妥移民的「先驅者」,又欽羨又急切的探詢當地情景。
一位三十出頭,剛剛完成報到手續歸來的林先生,正興奮的和眾人分享經驗,像一個大明星似的接過紛紛遞到面前的紙筆,快速留下他在台灣和加拿大兩地的聯絡電話。
移民熱蔓延
類似的場景、同樣的話題,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漸漸從北部蔓延到了中部、南部、甚至台灣東岸。
一家專辦移民紐澳業務的公司猛然發現,客戶中已有將近八成來自台中、台南、高雄;另一家移民公司則在去年年底南下高雄辦說明會時,兩輛來自台東的遊覽車載滿了人到場聆聽,並且要求他們前往東部舉辦移民講座。
熱潮不竭,滔滔溢過了年關,開春之際,當主導國家大局的首長、官員、民意代表正在為「雙李派或林蔣派」、「內閣制或總統制」彼此較勁之時,不少百姓心裡想的,卻和立委朱高正眼望立法院外「二二0暴力事件」殘留陣陣煙塵時的感觸一樣--「移居國外」吧!
根據出入境管理局統計,最近六年台灣地區出境未返的已經超過二十萬人,其中大部份是移民國外。去年七月起,實際經手移民業務的各家移民代辦公司,業務量成長一倍以上,「一年大約走了四萬人」,多名麗公司總經理戴鏡清盤算起市場上的人潮。而從事報關及海外包裝搬運的海灣公司負責人孫育榮更發現,本是淡季的過年前後生意突然增多,目前他們平均每個月搬三十個移民家庭到紐西蘭、澳洲,十家到加拿大。
看不到前景
新的移民熱浮現了。
隨之浮沈的,是這塊土地上芸芸眾生惶恐而無所歸依的心情。
一位文化界的知名人士,十五歲就從鄉下到台北奮鬥,如今三十多歲的他擁有名聲、財富,卻突然覺得不安全。「我想我在台北的成就、房子,有一天可能會減少很多,或者甚至化為泡影,」曾經說過「就算共產黨來也不會走」的他,現在已經選擇在加拿大置產,把妻小送出國,自己則做個來回奔波的「空中飛人」。
「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和家人在台北近郊開小工廠的簡小姐幽幽嘆道。正在探問移民事項的她,覺得雖然台灣現在一片繁華,但卻看不到前景,要做事「做短程的還可以,但是長程的就不知道了。」
環境的惡化,使人憂慮前景,從警政單位的統計發現,台灣去年前十一個月的暴力犯罪共有五千八百三十九件,比前年激增了四0%;從周遭股市狂飆,眾人競賭的情景發現,中國人一向自許的勤奮努力,已經被近利投機所取代。許多人開始不適應這塊所謂的寶島。
「台灣變了,」大學畢業五年多,在民生東路一棟高聳的商業大樓上班的王倩萍,對這幾年零亂的社會步調感到極為懊惱,「交通突然大亂,五線道上開了八輛車,還有人倒著開,為什麼淨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她質疑。
就像交通大亂後的失序一樣,「物質水準提高了,但是人心跟不上去,」王倩萍將在今年底移民加拿大,在台灣找不到安定信心的她,漸漸能體會父母那分「到那裡還不都一樣」的飄流心態。
「當初從大陸到香港,然後來台灣,現在又要去加拿大,中國人真可憐!」她母親曾這樣感慨。
本是移民社會
中國人在台灣的聚合,本就是個移民社會。
根據「台灣意識論戰選集」一書的分析,台灣正是一個漢族世代移民相成相續組合的「社區」。三百年前,在中國內地犯案逃落到台灣的是移民;兩百年前,內地謀生不易轉而來台灣拓墾營生的是移民;四十年前,隨著大陸國共情勢逆轉大批撤退渡海而來的,也是移民。
時至今日的台灣,「移民衝突遂轉化為省籍問題,或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問題。」書中這樣指出。
省籍意識一直是若隱若現的驅力。三十五歲的符先生是台灣出生的浙江人,去年底帶著妻女,和幾戶同樣是外省夫妻的中產階級朋友,一同移居美國俄亥俄州。除了顧及子女教育環境,以及台幣升值,原本經營的出口生意益發難做之外,身為外省人第二代,覺得在台灣缺少資產憑仗,「再待下去也沒什麼發展」的感受,也促使他毅然舉家遠渡重洋。
世居台北縣境的羅進壽則對統治階層有著深遠的情緒糾結。「常常講「蔣公」,自己阿公都不叫,還叫別人阿公?」他憤憤道來。
經歷過日據時期,看過「二二八」,打過金門「八二三砲戰」,今年五十五歲的羅進壽,總是覺得台灣不安全,八年前把兩個兒子送到洛杉磯,到今天,他還是滿腔不平,「那些老代表如果下台,阮一定叫兒子他們回來,他們不回來,阮也會叫他們回來。」他大聲地用台語一再重覆。
移民社會潛在不安定的因子,不時會被某些事件尖挑起來。台灣解嚴後併發的種種所謂「過渡時期」現象,更增添了種種不確定感。
解嚴前後,眼看層出不窮的聚眾運行及各種肢體抗爭,一對湖南籍老夫婦緊張地對小女兒說:「當初大陸淪陷前就是亂成這個樣子,再這麼亂下去,我們就走吧。」年輕人也有另一種排拒,「好像什麼事都要鬧一下才能被主事者知道,實在太可怕。」二十五歲就打算遠颺澳洲的周正民提到。
依照移民公司的經驗,天安門「六四事件」、去年底民意代表及縣市長大選時台獨言論甚囂塵上,以至近期的王永慶公開到大陸投資,都曾造成洽詢移民的人數隨波增長。王永慶新聞引起輿論翻騰時,辦理紐澳移民的多名麗公司簽約量即成長了二0%。
「王永慶走,最可惜。」在高雄,陪女兒女婿從台南寧靜的成功大學宿舍趕來參加移民說明會的周老太太,也感染到政經情勢混沌的焦躁感,她壓低嗓門說,「台灣讓人擔心哪!」
民進黨國代大鬧總統餐宴,緊接著立法院外警民流血衝突,使得這位年近七十還愛開快車、性情開朗的老太太也不禁縐起眉頭:「當著總統面前掀桌子,人民也會沒有安全感的。」
這是一種「沒有主了」的感覺。許多人不滿意,又不願意接受;展望前景,似乎又不可能改變;寄望政府紓解亂象,但是政壇也有一股詭譎的紛亂,用「腳」投票的結果,有人無奈的戲稱「移民,是國民黨和民進黨之外的另一種選擇」。
找一條後路
尤其占台灣大多數的人是中產階級,社會學者蕭新煌曾為文指出,「找後路」的心態在部分中產階級裡已形成一種特色。他們會有溫和的求改革的意願,也願意替這個社會做點事,出點力,但當他們體會到不滿和挫折,並無法由他們本身來改變時,他們更會運用自己擁有的種種資源,以及流動的能力和機會去找尋另外的出路。
他進一步指出,「台灣前途」的問題,「在許多中產階級的心中,還是個抹不掉的陰影。」
那位成為「空中飛人」的文化界人士,就是在「六四」之後加速移民腳步。他一年繳稅上百萬,並一向以「認真工作、繳稅也是愛國」自詡,但是仍曾莫名捲入稅捐官司中。移民對他而言,雖然「有背棄母親的感覺」,但是「好像買一份保險一樣,」他說。
政府對出國的禁令不再嚴格,社會的熱錢流竄,使得更多人擁有這份「買保險」的能力。賣掉台北一棟房子,可以在國外買三層樓的花園洋房,可以享受台灣已日益難尋的藍天和綠地。就連隨旅行團歸來的阿巴桑也說,「反正也不是付不起這個錢,去辦移民看看。」
台灣現在最不缺乏的就是錢。這麼多年來,舉國上下奮力衝到頂點,卻寫然發現失去了許多--生活品質、社會秩序、生存保障、人際尊重……,如今,有一群人要到他鄉找尋。
「我在加拿大看到他們政府正規畫一條道路,一條現在還用不著,但是幾十年後子孫會用到的路,」曾經想成為「十大傑出青年」,如今也有移民打算的陳立談到。
人人都有責任
究竟要為子孫開創一條什麼樣的道路?同樣的疑問,有人選擇了移民他鄉,追尋淨土;也有人深擇了固守斯土,創造福地。
「我們希望台灣是寶島,子子孫孫都能在此安身,且以祖先遺留下的寶島「福田」,引以為傲、為榮,」在花蓮以孱弱之身一手擘畫出慈濟功德會、力行濟世救人的證嚴法師,在日前含淚呼籲,「人人都有責任……絕不是一走了之。」
「有錢的大佬走了,有知識、有能力、有辦法的人走了,我們剩下什麼?」廣播電台傳來新竹一位張先生激動的語聲,「我們缺少的是愛。用愛來創造另一個奇蹟吧!」
走得坦蕩,不要跌倒訪戶政司長簡太郎
對於移民,政府究竟有沒有具體規範?游走於各家移民公司之間的移民客,要冒著什麼樣的風險?
實際主管移民業務,並曾帶團出國考察移民事務的內政部戶政司長簡太郎,談到了政府的態度和作法。
問:政府制定移民政策的主要目的是什麼?
答:移民政策主要的用意很簡單,就是讓想要移民的人有一條路可以走,而且走得很坦蕩,不要跌倒。移民向外發展,政府要去輔導協助他。
問:現在移民有增加的趨勢,主管單位是用什麼態度來看待?
答:一個人經常在幾個國家之間跑的機會越來越多,所以相對的,具有雙重國籍的人也越來越多。這現象很正常,這是時代演變的結果。
問:面對移民增加的情形,政府如何來因應?
答:我覺得政府應該做的事情,就是讓想要移民的人知道怎樣可以移民。
最重要的,是要提供他很正確的移民資訊、要給他移民的協助。
其次是移民出去了,要如何透過外交途徑、駐外單位來保護他們。
另外一個很重要的是移民公司的管理。現在台灣的移民公司不能合法登記,大都是屬於代書,律師事務所或其他公司在兼辦。
問:會不會設立移民的專責機構?
答:依照以前原來「政策綱領」較大刀闊斧的做法,可能是要成立一個專責機構,但目前照「輔導措施」,就恐怕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