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年齡愈大韌性愈強,盤根深透土裡的生命,包容得更廣。人也是如此。
星期日凌晨四點,空氣冷冽,萬籟俱寂。七十歲的徐先生穿好運動衫、球鞋,用力推醒睡得死沈的孫子。不一會兒,祖孫兩人踏黑出門。徐先生興高采烈哼著小曲兒,十七歲的孫子猛打呵欠無聲地跟隨在後。
不願白走一遭
爬上景美仙跡岩半山,曙光熹微,徐先生飛散著蒼蒼白髮,一如平日,精神奕奕、健步如飛,把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的孫子遠遠拋後。他彷彿要以更快的速度抓住生命。
「不甘願白走這一遭」,是這些經歷悲喜人生的老年人,共有的一個感嘆。
孫越就是憑著這股「不甘願如此」的力量,從小演員熬到影帝,再從影帝光榮地隱退為社會公益的終生義工。今年八月宣布息影,將屆耳順之年,孫越「繁華落盡見真醇」,終於找到了生活的方向、體認生命的真。
在公車上的廣告板,抬頭一望,孫越帶著笑請你拒吸二手菸;在收音機「孫越的話」裡,他侃侃而談與你分享對生活的瞭悟;在教友主持的「宇宙光」傳播中心,他參與每天義務性的輪班。
喜悅感染別人
從過去極度的自我、放蕩,到今天「用一個在意別人存在的心境,去幫助別人」,孫越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反省,「我不甘願就任生命這麼過去」。
陽光燦然。即使獨自走在大馬路上,他還會用發自內心的微笑,感染擦肩而過的路人。曾有一位年輕女孩,在公館不經意地看見孫越這樣會心的笑,感動不已。
和孫越一樣,六十歲的林先生也不甘願任自己老殘。林先生比他二十七歲的女兒還愛跳舞,只要一聽到快節奏的舞曲,他就忍不住手舞足蹈;即使經過放熱門音樂的服飾店,他也旁若無人地抖著腳打節拍。他每天興沖沖地去上班,和公司女同事開玩笑;一到週末晚上,就可以在台北市的舞廳找到他的蹤跡。
他相信自己會永遠年輕。
相信自己的人,通常最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算命七十餘年,閱人無數,神算子徐勉善就屬於這一類人。琴聲錚錚,在午后的植物園婉轉著音韻。揚琴嘎然而止,撥弄琴弦的手指,拿起筆記錄下來客的生辰八字。
「命是改不了的。」被無數人請託改命的徐勉善氣定神閒地說。他的父親也是算命仙,父親算出兒子是流浪命,緊張地替徐勉善在北平買了一大片土地,以免被「命定」四處飄泊。「結果共產黨來了,什麼都沒了。」徐勉善搖搖頭笑說。
每天早上他和一群老人同做運動,下午在公園椅上彈揚琴、算命,晚上又獨自回到只有自己一個人住的小屋;徐勉善對這樣的生活「甘之如飴」。
他的安於「流浪命」,竟也產生了一份自信。他不擔心政治權力瓦解後的各種紛擾,也不害怕社會黑道的猖獗日盛,「治亂有一定的循環,先有亂才有治」,八十五歲的徐勉善從不憂慮來客絡繹不絕的算命攤會被搶。
「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在這個熱中於追逐名利的現代社會,也只有瞭解生命的人,才真正為所信仰的生命奔走。
經書代代傳
溫州街的小巷子內,八十五歲的教書先生,把家裡地下室闢為講堂,每天晚上對著一群年輕學子講授四書五經。白天他也不閒著,為籌辦學報、書院四處拜訪,即使患重感冒也不例外。年少時,他也曾隨胡適吶喊打倒中國舊禮教,但愈鑽研古籍、愈細心體察時代,他就愈覺得需要恢復中國舊有的思想。
「得趁我還剩下的兩、三年,趕緊把我們中國的經書傳下去,再不傳,它就要斷了。」他閉著眼、眉頭緊鎖焦急地說。
彰化漁村林姓漁民,六十三歲,在靠海的魚池裡從虱目魚、草蝦養到鰻,養什麼死什麼。儘管生活清苦,他還是不願到城裡依靠兒子。
白天他依然悠悠哉哉地拖著木屐、抽著長壽菸在村裡閒逛,找朋友「開槓」(聊天);晚上則帶著心愛的土狗守在魚塭旁的木屋,以防水車停止轉動。不識字的他,竟有一股書本上學不到的毅力,足與自然抗衡。颱風過後,魚苗沖失,他又不慌不忙地去買魚苗來養,使水車再度運轉。
像從土裡滋壯而成的生命力,惡境打不倒他。
敬意.感念.毅力
這種堅忍毅力,表現在生活上,除了韌性之外,還存在有一種敬意。作家奚淞在觀察黃河流域居民傳統舞蹈後,體會出人對天地、對生活的一份敬意。
公館賣大餅的丁先生,總是客客氣氣地對著客人微笑,然後恭恭敬敬地像供給神明般,奉上他親手焙製的大餅。讓人除了果腹之外,還感受到他對工作、對人的虔敬。就在相依為命的老妻生病的時候,他還是黎明即起,做好大餅,再帶著微笑在熙來攘往的人行道上兜售。
賣大餅已不是賴以維生的工作,而是對生活的誠敬。
儘管時代滔滔向前,心存敬意、感念、毅力的傳統,依然牢存在他們心中。憑藉這些,他們孜孜不息堅持地盡心生活。
七七老人愛「挑錯」
「我的字與裡沒有老字。」不愧言自己只有七歲的許東方帶著霸氣說。直到現在他還是挺著七十七歲的軀幹,不斷地在找工作做。
「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許東方之所以堅持退而不休,是執著於七十七個歷經貧窮、戰火歲月洗鍊而成的生命觀--人生以服務為目的。
精於校勘的他,經常主動去找校對古書的工作;雖然沒有唸過大學,博聞的他,被文化大學延聘擔往「中文大辭典」的總校對。他最憤慨的也是錯別字的濫用,一個後輩送一本厚三百多頁的書給他,一星期後,許東方把書內所有的錯字更正、交還,他說:「我只要他記住正確寫法。」閱讀雜誌之後,他常會打電話告訴編輯找到的別字,請求更改。
「我最不能忍受的是約定俗成。」看完一篇文章,他總是會發出這樣的不平。
即使在身體狀況較差、無法工作的時刻,他也「自己給自己找麻煩」,耽溺在堆滿書籍的小房內讀書、篆刻。他的書比一個中文系教授的書還這多。
「我的求知慾很強,總感覺學問不夠。」望著心愛的古書,他的眼裡閃現喜悅的光芒。
頑強的石柱
當老兵到立法院請願要求發放戰士授田證補償金時,長年住在健康路舊狹小眷村的許東方,卻堅拒領取授田證補償金。「我感恩於國,這樣可以減輕國家負擔。」瘦小的他用濃濃的浙江鄉音說。
眾生芸芸,許東方像一根頑強的石柱,在一片廢墟中挺然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