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扁你喔》的心得是這樣:躺在床上,11冊紙本漫畫一本一本翻下去,一個個怪誕角色輪番登場耍白痴、耍白爛,閱讀心得起初是冷場和尷尬,完全笑不死,然而套句Gen Z的傳世名言:「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讀著讀著,突然覺得這套漫畫真是「難看到好看」,或者,讓你捧腹大笑根本就不是漫畫家的企圖。(本文為大塊文化出版《扁你喔》一書之推薦書評,作者為作家李桐豪老師,以下為摘文。)
網路是戰場,房地產戰貧富、粽子戰南北、PTT母豬教戰性別……你來我網,煙硝瀰漫,無所不戰。網路,當然也戰年齡。
社群上時不時會有好事媒體盤點Z世代時事梗及流行語,列表整理時下弄潮兒怎麼說話才夯、才HITO,不會LKK。
譬如新人類表達驚訝,不說「紅豆泥」,而說「尊嘟假嘟」;哀傷的時候,他們不說「哭哭」,而說「咩噗」,QQ;但凡遇到好笑的事,Gen Z已經不在那兒「笑死」,也不「呵呵」,他們講「超~好~笑~」。
幽默感跟信義區百貨公司的櫥窗時裝一樣,也有流行與過季的差別。萬事萬物好不好笑與否,除了時髦詞彙穿搭,笑點也有所不同。以下是近日在Threads坐收瘋狂流量的發文,和千禧年的冷笑話並置,「笑死」與「超好笑」的差別一目了然。
「小雞賽跑,誰跑第一,誰墊底?麥克雞塊(快),妮可基曼(慢)。」笑死。
「張清芳演唱會高音飆不上去,大概只能在金曲獎指點年輕人倒是挺高調的。」超~好~笑~
「綠豆跌倒變成紅豆(流血了),紅豆跌倒變成黑豆(瘀青了)。」呵呵。
「政治人物公僕,那陳玉珍、徐巧芯算是女僕?」嘻嘻。
「黑豆跌倒變黃豆(擦黃藥水),黃豆跌倒呢?變蠶豆(殘豆)。」XD。
Threads上有人發表《鬼滅之刃》劇場版觀影心得:「我是不太懂鬼啦,但給鬼王統治也沒什麼不好吧,鬼王那麼強,挑釁他幹嘛?鬼殺隊是收了多少錢,都沒在做事,還是給鬼王統治好了。」結果下面有神人回覆:「『大不了一起當鬼,是會慘到哪裡去?』你是哪裡來的自信,覺得鬼王會看上你?」WWWW。
地獄炎上,冒犯火烤,IG、Threads一分鐘十來個訊息上上下下,在這個注意力堪比比特幣一樣稀缺的年代,不刁鑽、不聳動,punchline不拳拳到肉,不足以吸引目光,進而讓人按讚、分享、開啟小鈴鐺。
吉田戰車的《傳染》,20年前在二手書市曾叫價5000塊,它無厘頭、白爛,形塑了某個世代幽默感的形狀,這部夢幻逸品在1989年到1994年之間,於小學館《Big Comic Spirits》連載,5冊單行本至今累計銷量300萬冊。
而這次出版的《扁你喔》,同樣是2001到2006年於小學館連載漫畫集結。臭主人的狗、嬰兒練身體君、耳包妹信子......這些角色怪咖程度不亞於《傳染》,然而在我們這個時代,手機一點開,有源源不絕的AI尿布小貓、空難荒島黃金獵犬,有阿翰、有台通、有博恩,要尖酸有尖酸、要胡鬧有胡鬧、要歡快有歡快,這些漫畫看起來似乎就……有一點過時,在笑死與超好笑之間勾選《扁你喔》的幽默程度,它可能會落於前面的欄位。
真實世界有玩具反斗城,吉田戰車宇宙裡就有問句反綁城,來店客人答錯問題就要被綁起來。真實世界有偽鈔,吉田筆下的壞人不知哪根筋不對,非要發明偽錢包,用牛肉片取代牛皮皮夾放偽鈔,諧音梗在《扁你喔》加量不加價,然而Hello,我們在哪裡?台灣!我們除了是晶片大國,還是諧音梗大國:
「益身GYM」、「泥好,歡迎關嶺」、「妮維雅全系列不怕曬、不怕臭,養出聚光香香肌」,滿街滿網路的諧音梗招牌,「現在才要阻止台灣人使用諧音梗已經Taiwan了。不用諧音梗,對台灣人來說Tainan了。」,是以,我們為什麼還要看這樣不慍不火的諧音梗漫畫呢?
再者,除了玩弄諧音梗、雙關的文字遊戲(Wordplay),《扁你喔》還有一種把人生尷尬處境放到最大的偏執,近乎荒誕幽默(Absurdist Jokes),譬如飼主會嫉妒自己的狗比自己更受鄰居喜愛、譬如妄想結紮的青蛙、譬如花童們為了拉婚紗裙襬而被訓練背肌;又譬如拘禮的日本上班族,會研發搭電車或做前列腺檢查的表情管理。
這些沒有不好笑,但每天打開新聞台,政治人物在議會質詢提供源源不絕的笑話,已經不需要薩泰爾,《扁你喔》不上不下,尷尬的笑點,或者連「笑死」都有點勉強.......而是「笑不死」。
然而我自己讀《扁你喔》的心得是這樣:躺在床上,11冊紙本漫畫一本一本翻下去,水獺女佣和歌子、手術途中醫生、鉤子船長、蟲AB君……一個個怪誕角色輪番登場耍白痴、耍白爛,閱讀心得起初是冷場和尷尬,完全笑不死,然而套句Gen Z的傳世名言:「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讀著讀著,突然覺得這套漫畫真是「難看到好看」,超~好~笑~
漫畫倒數第2冊,友人問吉田戰車(好錯亂的稱謂@@):「我有個單純的疑問,你為什麼不幫狗取名字呢?」吉田戰車眉頭一皺,用極為不單純的神情說:「請你提出比較沒那麼單純的疑問。」
友人問:「從你對故事中『名字』的思考,以及你自幼對狗抱持的想法……立足於這些觀點,『無名狗』有什麼實際存在的意義呢?」吉田戰車白爛地說:「我單純只是喜歡狗這個字的語感。」讀完那一則名為〈單純的回答〉漫畫,我們才恍然明白《扁你喔》「難看到好看」理由何在。
訊息破碎的時代,整個世界是不可理喻的,追尋意義是一場徒勞,吉田戰車不幫狗命名,背後並不像夏目漱石不幫貓命名那樣有什麼美麗的理由,單純就只是喜歡狗這個單字的語感,或許是更白爛、更理直氣壯、也更符合時代精神。
整套《扁你喔》翻到第10冊,我才赫然發現把漫畫的書衣脫下來,裸露的封面居然藏著作者的話,有沒有,就是《灌籃高手》和《七龍珠》單行本摺口會有的漫畫家的簡單文字:吉田戰車坦承狗、水獺或多或少有自我的投射。
青少年時期想要幹架的衝動、體育課堅持不穿短褲的習癖,這些古怪的毛病和回憶都變成創作的一部分,「我受自己很多照顧。 在畫四格漫畫或短篇時,讓散文漫畫(Comic Essay)風格的『我』登場真的很方便。」
《扁你喔》笑不死,或者,讓你捧腹大笑根本就不是漫畫家的企圖。
吃飯吃著,菜渣就卡在齒縫裡;上班走著走著,內褲就卡在屁股縫。生活多多少少會有一些突如其來的麻煩,《扁你喔》難看到好看,無非是吉田戰車對日常尷尬處境的自嘲,手邊沒有牙籤,四周都是路人,漫畫家只是用畫筆輕巧地把菜渣剔除,筋膜槍嬰兒練身體君、妄想結紮的青蛙,它們種種古怪舉措並不是他們想取悅誰,而是他們只是單純做自己想做的事,理直氣壯地躺平,你不尷尬,他們就不尷尬;他們悠悠哉哉地在草地上翻滾,單純只是因為自己開心。
在這個分眾的世代,誰流行、誰過時、誰超好笑、誰嘻嘻、不嘻嘻,不是誰說了算,自己開心最重要不是嗎?笑不死就笑死,WW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