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高鐵一路往南飛馳,一出台北,整個2月份台灣上空原本陰雨綿綿的天空,立刻露出陽光,把乘客陰鬱的心情一掃而空。
而這次要拜訪的日本建築大師伊東豐雄,也像是對台灣的建築美學與都市景觀,帶進了一道國外來的曙光。
出身東京、今年67歲的伊東豐雄,與出身關西的安藤忠雄同年,在日本並稱「建築雙雄」,兩人並列為日本建築業的國際級大師,但彼此的作品走向與個人風格卻截然不同。
時常接觸兩位日本建築師的亞洲大學副校長劉育東觀察,安藤比較內斂、沈冷,伊東則較親切、自然、隨性,而且下班後,伊東桑還常跟公司裡的年輕人一起去玩,非常活潑,沒有一絲國際大師的架子。
全台初春,濃濃伊東風
採訪當天早上,《遠見》採訪團隊一到台中,就在飯店大廳巧遇他,這位穿著川久保玲設計的白襯衫,襯衫上散布著像是隨意潑灑的粉紅色花朵,十分搶眼,伊東看起來就像極了一位「時髦歐吉桑」。
最近這三年,伊東豐雄與台灣很有緣,手上也承接了三件北中南三大都市各一個大型建案,動向也備受觀瞻。
包括台灣大學社科院大樓、台中市大都會歌劇院、以及高雄世運會主會館。
1月中,他才剛來參加台中「大都會歌劇院」的動土典禮,2月再受台中市政府之邀來台演講。3月7日起,台北市立美術館還有一場伊東豐雄的作品展,讓2008年的台灣,充滿一股濃濃的伊東風。
風格前衛,像建築拓荒者
自從大學就讀東京大學建築系至今,涉入建築領域近50年的伊東豐雄,在1971年便成立工作室,陸續推出許多知名作品。
但這位大師的風格卻令人捉摸不定,難以做出單一歸類。從1976年的中野本町之家(White U)、1984年的銀色小屋(Silver Hut)、1986年的風之塔(Tower of Winds)、到2001年的仙台媒體中心(Sendai Mediatheque),他的風格不斷轉變、進化。忽而是理性的線條、忽而是誇張的曲面,甚至把發光的樹影、螺旋狀的貝殼、多孔的洞窟、飄逸的海草等自然界生物意象,融入到建築裡,一再讓世人發出讚歎聲。
例如這次的台中大都會歌劇院,便以「聲音的涵洞」(Sound Cave)做為設計概念,打破以往必須雄偉、隔絕式的封閉音樂廳構造,意圖讓音樂流入城市,讓建築與周遭環境巧妙交融。光看設計圖就顯得十分大膽前衛與創新。
台中市長胡志強便期許,這棟建築將來可與澳洲的雪梨歌劇院齊名,躋身世界建築地標排行榜。
雖然已屆古稀之齡,但伊東豐雄還是像個建築思潮的拓荒者,不斷地拋出創意與難題,一邊考驗著建築從業人員,去實現他那看似天方夜譚的夢幻作品,一邊也嘗試打破過去的建築秩序,為建築開闢出更多可能性。
這位大師有哪些獨特的建築理念,又看到了怎麼樣的建築業未來?以下是《遠見》與伊東豐雄的訪談精華:
台灣/令人緊張也多鼓舞
《遠見》問(以下簡稱問):你這幾年做了好幾項台灣的建案,對台灣的建築環境有什麼觀察與想法?
伊東豐雄答(以下簡稱答):開始是三年半前,我被台灣的「遠東建築獎」邀請來演講,之後又被邀請參加國際競圖而且獲選,才開始和台灣密切往來。
但剛贏得台中歌劇院競圖時,很多國外建築師卻跟我說,「台灣很多競圖完成後,建築好像都沒有要蓋喔!」所以那時候有點緊張。(笑)
不過,後來建案進行中,受到台灣很多業界及學界的幫助,讓我感受到台灣這次是真的想把好東西做出來,也因此讓我獲得了很多鼓舞及能量。
問:現在台中大都會歌劇院的案子進行的如何?
答:1月中的時候,台中市政府已經進行了開工儀式,不過動的只有地下工程部分,至於本體工程應該會在這兩、三個月內發包。
而昨天在台中市文化局,也召開工程技術座談會,談的就是台中歌劇院這個案子該怎麼做,大概邀請了500多位學界及建築廠商來參加。
這個場合算是由我們主辦的,我們先從日本帶來台中歌劇院某單位的一比一模型,並將施工紀錄拍成影片,在現場向大家說明,包括和我們合作的建造顧問、鋼筋業等專業人員,都有跟事務所的同仁一起來台。
經過這兩年的研究,包括昨天那場施工說明會,總算把這個好像很夢幻的東西帶進現實,而且用很普通的工法就可以達成。
問:台灣人關心的另一個案子「台大社科院大樓」,目前進展如何?你想在這個作品裡表達什麼意念?
答:這棟建築是要做為教室、研究室和圖書館之用的,整個創作的主題,也是在追求如何與周遭的自然、及環境散發出的蓬勃能量做結合。
最精采的部分在於圖書館,它是在一個長條的建築量體裡,稍微突出來的一個部分,讓人有在樹下讀書的感覺,讓建築可以跟自然融合在一起。
問:你的建築,好像都要挑戰以前沒存在過的形狀或規格,像台中歌劇院長的那麼奇怪,這是為什麼?
趨勢/回歸自然與靠數位
答:有一個滿實際的原因是,因為現在的電腦科技非常發達,想做出那種曲面的結構,比以前容易多了。
過去20世紀的建築思考,想的都是如何快速地透過工業化系統,把建築大量地生產,以獲取經濟利益。
但這種想法到21世紀已經開始轉變了,變成如何運用新的科技,做出造型接近自然界生物的「流線型建築」。
於是,建築的思考趨勢,慢慢由20世紀那種以經濟為主的思惟,轉變到接近自然、接近生物界,讓建築也可以有「活生生」的造型。
問:日本其他建築師,包括安藤忠雄、隈研吾等人接受《遠見》訪問時,都會提到「建築要與自然融合」的思考,這是日本建築界特有的,還是整個世界建築的大趨勢?
答:我覺得這應該是全世界的潮流吧!像是另一派也強調曲線、流動性的「數位建築」,也有這樣子的傾向。
至於是不是跟日本文化有關?我想相較於西洋民族,東方人的傳統與生活經驗,對於怎樣和自然和諧生活在一起,是比較靠近一些的。
而西方人卻習慣用很厚重的牆,跟自然隔絕開。所以相對而言,東方人比較容易產生「回歸自然」的思惟。
但我並不是想回到過去的日本傳統建築,比如用木造或天然材料等。而是經過20世紀建築的蓬勃發展後,我們應思考未來建築可如何與自然交融?到底有沒有這種可能性?我認為,這是現在建築業非得要有的一個新命題。
問:這背後有些什麼進步的思惟嗎?
答:過去大家常把建築分成室內、室外,但我認為建築的「外部」應該是和「內部」一樣的。
比方說,過去的人在聽歌劇或音樂會時,常覺得不要有其他聲音的干擾,所以會把空間局限起來,把聲音封閉在一個狹隘空間裡,以保持音響效果,所以建築就蓋得愈來愈封閉。
但人們真正的生活經驗卻不是這樣的,聽音樂這件事還有很多不同形式,不一定非得坐在狹隘的音樂廳,比如說街頭音樂會,甚至邊吃邊聽,這也是另一種可能的形式啊。
而我在創作空間的思考,後者才是我比較有興趣的命題。所以在設計台中歌劇院時,我就覺得有一點點聲音跑進來,好像也沒有關係,反而可以讓這棟建築跟周遭的都市產生融合。
而你們在3月的北美館展覽裡,也會看到我把一個房間的地板,做成有波浪起伏感覺的造型。如果是本來很平坦的地面,大家通常都只是快步通過,但換成這種設計後,大家都想在那邊坐下來、多繞繞、甚至有小孩子跑來跑去。
雖然只是個小動作,但卻改變了原來均質性的地板結構,讓人們回到動物本能般、會自然地想和空間互動的體驗。
風格/不營造固定特色
問:從你念建築系到現在已經有50年了,覺得自己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風格嗎?現在的你又是哪一種風格?
答:我和其他建築師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從不去營造自己特定的風格。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一旦做出一個風格,就會一直往那個方向鑽牛角尖、把它更洗鍊化,也等於停止了自己的創作之路。
所以我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要一直落入同一個框框裡,應該持續地丟出創意、創造出新東西。
問:但也有很多人分析你的作品,有種濃厚的「不規則感」、像是變來變去的幾何圖形,甚至有人稱之為「軟建築」「流動性建築」等,請問這些創意的想來從何而來?
答:其實不管是環境、人、或空氣,都是處在流動的狀態下,包括人的行為、車流、生物等。
但過去的建築卻是從環境中取出來,蓋出一個紀念碑,一個長達百年、甚至千年都有完整秩序的空間。
但我認為,建築不該是這樣,我想做的建築是可以跟周遭環境發生關係的,可以跟環境的流動融合、一體化。
過去我雖然想做這種東西,但在技術上一直沒辦法達成。直到最近電腦科技有飛躍進步,加上施工方法也變得可能,我才做得出來這種流動型建築。雖然現在我已做出不少嘗試,但這還只是剛開始而已。
思惟/把房子蓋得很戶外
問:你個人對建築的理解,是怎樣發展出來的?
答:到底是怎樣產生的,其實我自己也不是搞得很清楚耶。(笑)
與其說我對房子這種建築的認知,倒不如說我較注重「庭園」的部分。好像我的想法裡,始終有很多那種「非建築」的空間要素在。
所以我常在設計建築時,一直在想怎樣不做出這棟建築?當然最後還是會變成一個有結構體的建築物。在那種充滿刺激性的思惟中,就會開始有一些新的演化出來。
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我小時候在鄉下(日本長野縣)長大吧,常喜歡到田野裡跑來跑去,而不喜歡回家。(大笑)
就像我最近養了隻狗,牠在家裡總是無精打采,但一到戶外就立刻活蹦亂跳,這是種很自然的感覺。
問:這麼說來,你一直就很想把房子蓋得像「戶外」囉,因為這樣住在裡面的人才會有活力?
答:的確是如此。不過,雖然我很想做出那種很像戶外的室內空間,但現代都市人的生活都很講究環控,像在日本,一回到家只要按個鈕,室內就會變得溫暖,因為外面太冷了,所以基於安全、舒適的考量,空間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完全開放。
但我在設計建築的過程中,一直有把這個觀念放在腦海中,才可以做出比較不一樣的作品。
台中歌劇院的一樓就是好例子。雖然它也有玻璃門窗,但外部的景觀跟內部卻幾乎是完全一體、是連進去的,可以讓人很自然地流到裡面去。不是像過去那樣,人們走進一個感覺很雄偉的大歌劇院裡那種感覺。我希望讓人遊走在都市、公園時,就會不知不覺走進歌劇院。
問:台中歌劇院這個案子,對你有不一樣的意義嗎?
答:的確是。那時候做仙台的案子,一開始設計時覺得很難蓋得起來,後來進去蓋的時候,才覺得愈做愈清楚,進而將它完成。
但台中這案子在競圖時,其實我是很緊張的,覺得實現可能性大概只有50%吧!因為那畢竟是目前世界上還不存在的一種工法。但經過兩年的摸索及許多傑出團隊的研究,現在我覺得台中歌劇院絕對100%可以蓋出來。
而建築最有趣的部分就是,它其實不是照一個人的軌跡來做所有事,而是每當製作時遇到困難時,就會有人跳出來說「這個我來做」,變成一種聚集眾人才能發揮的學門。
創意/要打破前人舊秩序
問:你說你的風格不斷在變,所以應該需要很多新的創意,有特殊的創意激發方法嗎?
答:關於創意這部分,其實最重要的就是要打破過去人所創造的秩序,去創造新的東西。
而這種新的東西,就是現代人到底需要的是什麼?這是一個建築師必須要很敏感去面對的部分。至於材料該如何選用等,對我來說不是很重要的事。
問:日本文化對你的創作有什麼影響嗎?
答:我自己比較不會去意識所謂的日本傳統文化,有些建築師很喜歡講日本的茶室啦什麼的,但我其實還滿討厭的。
但是講日文的感覺,倒是對我在創作空間時,有滿大的影響。用日文邊思考邊講話的時候,會有一種語言間的「餘韻」,因為日文是把動詞放在最後面,所以可以把所有的東西都想完後,再最後下動詞。在這之中就具有一種流動性。
而英文的用字就很簡潔,盡量把曖昧的部分減到最少,但日文卻有這種餘韻,所以曖昧、模糊的部分就很大。
雄心/建築就是改變社會
問:現在的建築,儼然成為一個城市的美學地標與時尚代表。你覺得建築與城市美學、時尚之間的關聯是什麼?
答:所謂的建築,是延續過去某種「秩序」的營造。但我認為應該要去創造出適合當代的秩序。
比如說,在一個屋簷下,爸爸帶小孩的時候,總希望小孩要乖乖的、都待在家裡,這是屬於過去的秩序。但若以小孩的角度來看,就希望能多往外面跑、自由自在的,對秩序的想法不再是過去那樣。而我想做的,就比較接近這個部分。
有些建築,像TOD’’’’S那棟,的確是目前的時尚聖地標誌。但在我的想法裡,卻有著某種程度的抗拒,不想成為資本主義國王的道具。雖然我也會接這些案子,但過程中卻會天人交戰。
我想,建築應該是種比較具社會意義的東西,而不是單純在談時尚的部分。
問:對於有志於建築的年輕人,可以給些建議嗎?做這一行要有哪些能力或視野?
答:我想,建築師必須要帶有一種改變社會的雄心跟抱負。
在我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日本社會對於建築師,沒有賦予一種重要的定位,因此常讓自己感到挫折與憤怒,成為支撐我創作的重要力量。
而且那時候因為沒有工作,所以常跟同輩,像是安藤先生啦(指安藤忠雄),聚在一起喝酒,大家互相調侃,取笑彼此的建築做得很爛,甚至還會批判那時候的大師作品。
問:你即將在3月7日開始的台北美術館作品展,有哪些想表達的主題?
答:不管是建築師、民眾、還是小孩子,一般人對建築都有些固定的觀念,而這次展覽就是想讓大家知道,「原來建築也能這樣做」「也有這個樣子的建築」,這就是我們想傳達的訊息。
我們也會在現場與小朋友互動,請他們做些小模型、製作想要的建築,或去創造一個城市,讓他們感受建築有許多的可能性,也許這些小朋友受到刺激後,有一天也會想成為建築師。(高宜凡整理)
伊東豐雄 小檔案
出生:1941年
學歷:東京大學建築系
曾獲獎項:1986年日本建築學院獎、2002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終身成就金獅獎、2005年英國皇家建築協會金獎、2006年英國國家建築師協會大獎
在台作品:台灣大學社科院大樓、台中市大都會歌劇廳、高雄市運會主會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