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國家是否夠得上現代化,一國之人是否夠得上文明,標準很多,近代西方又添上一個條件:對他人隱私尊重的程度。
「隱私」(privacy)一詞,中文字典裡查不到,「辭源」和「辭海」裡都只對「隱」字有解釋。「辭源」說:隱,顯之反,謂不可明見者也。「辭海」說,隱,蔽也;諱之也。和「隱私」的意義,都不太相干。
梁實秋主編的「遠東英漢大辭典」,對privacy這個字的解釋曰:私事,還舉了一個例句:「我們不該打聽他人的私事」(We must respect other’s prdvacies.)已比「辭源」和「辭海」進了一步,不過似仍未能盡其意。
一查藍燈大辭典(The Random Hous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意義就非常清楚、周延。
它說,隱私「是個人私生活或事務不受侵擾的權利」(The State of
being free from intrution or disturbance in one’s private life or affairs.)從這裡也可看得出來,「隱私」的觀念,在中國還是非常薄弱。
起碼的尊嚴
現代科技昌明,定點錄音、紅外線照像和閉路電視普遍使用,而加上政府權力擴張,新聞媒介發達,以及人與人之間信任度減少,偵窺防範無所不在,人愈來愈難維護隱私。也正因為如此,「隱私權」才愈受重視,希望個人能活得有起碼的尊嚴和自由。
所以某人今年貴庚,在何處高就,每月收入若干銀子,為何與太太離婚,完全是他個人的事,與其他任何人都無關連,別人不能過問,他也不能允許別人過問。
如果年齡、職業、收入、婚姻都屬隱私範圍,不容他人饒舌,則某人父親是誰,那更是他自己的私事,別人尤不能置一詞了。
但是,事情有出人意料者,國家安全會議秘書長蔣緯國將軍日前在一場合演講,居然有人詢問,他究竟是先總統 蔣中正先生的兒子,還是國民黨先賢戴季陶先生的兒子?更令人詫異的是,蔣將軍不僅不以為忤,反而侃侃而談,表示自已也弄不清楚,希望大家「提供資料」,讓他能解開這個謎。他還說,反正蔣、戴兩先生都是偉人,他做誰的兒子都可以。
蔣將軍生性坦率,講話向來幽默風趣,所以有「哥哥爸爸真偉大」的傳聞,不過這回「玩笑」開得好像太過火了一點。因為蔣將軍是名人,其一言一二行受到公眾的注意,對社會有示範作用,現在他容許別人侵犯其私生活,過問其私事,一般人不察,或以為這是正常現象,將來別人在保護隱私權上,就增加了困難。
不該問也不該答
也許有人認為,正因為蔣將軍是名人,蔣、戴兩家都是「公眾人物」,他們的隱私權不能與平常人一樣。這話固然不錯,但是根據先進國家的法例和習慣,公眾人物的私事,如果與社會公益無關,也不是應受公評之事,他人仍應尊重。像蔣緯國的身世,也許歷史學家、傳記學家可以研究考證,若謂一般人可在大庭廣眾之前公然「質詢」,而報章雜誌也長篇累牘的刊載,均視為當然,恐怕大可商榷。
蔣將軍演講的第二天,有記者認為他說的還不夠具體,再追蹤求證,蔣將軍以「私人問題沒有問的價值」一語帶過,沒有回答。如果是「私人問題」,真的沒有「問的價值」,則演講那天就不該問,也不該答。要是當時蔣將軍嚴詞拒絕,並曉以「隱私」之大義,何能再引來記者?這一後果,說得好聽一些,蔣將軍是自找麻煩;說得嚴苛一點,是自取其辱。
在中國文化傳統裡,對隱私的觀念本來就不顯著,所以問人家的年齡、職業、收入等等私事,是寒暄的客套語。
有這樣一則故事:清末籌備立憲,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一位欽差大人到了美國,有一天坐火車,鄰座為一年老婦人,欽差為了表示親民,透過翻譯請教對方「貴庚」。舌人懂得西方禮儀,知道不妥,但是不敢頂撞上司,只好硬著頭皮翻譯說;「How old are you?」老太太大怒,厲聲斥曰:「How dare you!」(怎敢如此放肆!)翻譯懾懦不敢作聲,欽差頻問「她說什麼」?翻譯急了,卻急出了靈感,答曰:「老太太說:「豈敢!豈敢!」欽差大人撫鬚頷首,認為「夷狄老嫗,卻諳華夏禮儀」。這當然是則笑話,說明國人從前對西方禮節的無知。現在大多數人知道了,但是卻不去做,甚至反其道而行。
玉石俱焚
這兩年,台灣政治氣候變了,反傳統、反權威成了流行風尚。向權威挑戰的最有力表現,莫過於揭發當朝人物的隱私,尤其對「第一家庭」為甚。過去認為最敏感的事,最不願社會知道和談論的事,反對人士最歡喜發掘、評論。
當然,有些事是應受公評的,但是還有很多純屬個人私事,不幸也被株連,因而玉石俱焚。這種風氣形成了,不僅政壇人物遭殃,即一般人也被「語言暴力」波及,一時間揚人陰私者無罪,攻訐污罵者有理,社會倫常變矣!
當前的台灣,法治不張,價值混淆,大家都說亂了,卻不問原因何在,不求如何匡正。實際上,不尊重他人、不自制,是一切亂源。主張隱私權,不僅是維護自己的尊嚴和自由,也是保障他人的尊嚴和自由。
缺乏尊敬的社會
由於胡適博士的介紹,美國哲學家杜威的思想和學說在中國並不陌生。他在「自由與文化」這本書中,把民主當做一種道德問題。他說:「美國民主傳統的起源乃是屬於道德的,而不是屬於技術的、抽象的、狹隘政治的,也不是物質主義的、功利主義的。它是屬於道德的,因為它根據一種信仰,相信人性有為個人獲取自由的能力。隨著自由俱生的,還有對於他人的尊敬和注意,以及建築在黏著力而不在強制之上的社會穩固性。」
對於台灣的民主前途,國人多表樂觀,可是一個缺少「對於他人的尊敬和注意」的社會,如何能成為一個民主的國家,一個文明的國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