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社會性動物,人類自然而然地有溝通需求,我們需要別人瞭解我們,也在意別人如何看我們。到了當代,社群平台利用這些需求賺錢,不但成功讓我們自願提供免費內容,也讓我們持續在彼此身上消耗注意力,不可自拔。我們很難抵抗這些操弄,因為人類對社群連結的渴求,並不是為了在社群時代過活而演化出來的。(本文為大塊文化《為什麼我們這樣對話,那樣生活?》一書之推薦書評,作者為哲學作家朱家安,以下為摘文。)
本書以溝通能力特別好的「超級溝通者」為例,討論順利的溝通如何產生。超級溝通者往往不強勢,在討論中不見得具體表達特定主張,但能取得別人的信任並影響話題,被「帶領」的人們不會覺得被迫,反而增加了認同。他們的能力發揮在美國中情局吸收外國間諜時、談判專家跟綁票犯協商時、陪審團決議時,以及日常討論所有事情的時刻。
這些人是怎麼辦到的?這個問題的答案,涉及這些「超級溝通者」本人也不見得意識到的神經變化,也涉及可以具體操作的原則。《為什麼我們這樣對話,那樣生活?》整理各種案例,分析人們該如何彼此配合,建立能順利溝通的「學習型對話」,這種對話依循某些原則,例如確認對話的種類、確認參與者們的對話目標、探索彼此的感受、討論此對話在身分認同上的意義等等。
這些分析都很合理,身為社會性動物,人與人的對話不只是資訊交換和談判,也是合作和連結。更重要的是,當我真正意識到順利的溝通需要彼此付出多少成本,對於社群網路上的種種溝通挫敗,也更能釋懷。
為什麼在網路上溝通這麼難?
我支持自由主義和進步價值,喜歡在網路上分享看法、參與討論。我時常收到相當沒禮貌的留言,來自不認識的人。這些留言沒禮貌的程度就像是,若你走在路上有不認識的人那樣對你說話,你會覺得「天啊,這人感覺超不妙的」,然後設法走避、離他愈遠愈好。
奇妙的是,當這事情發生在網路上,一切都改變了。你當然還是會認出這留言超沒禮貌,但接下來你往往不會想要設法走避、離他愈遠愈好,你會覺得「天啊,我得馬上給個說法,不然我尊嚴何在?」,等你回過神來,一個上午已經掰了,好心情也是。
身為社會性動物,人類自然而然地有溝通需求,我們需要別人瞭解我們,也在意別人如何看我們。到了當代,社群平台利用這些需求賺錢,不但成功讓我們自願提供免費內容,也讓我們持續在彼此身上消耗注意力,不可自拔。
我們很難抵抗這些操弄,因為人類對社群連結的渴求,並不是為了在社群時代過活而演化出來的:在街上,你知道別跟陌生人一般見識,但到了網路上,你就忽然不知道了。
再者,我們在這些操弄之下做出的溝通,效率又很爛,因為人類的溝通能力,也不是為了在網路這種媒介上順利溝通而演化出來的,在面對面交談中,語言篩選器能正常運作的你,只要隔著螢幕就會自然打出各種讓自己後悔的文字;在面對面交談中,可以理解各種高妙隱喻的你,閱讀臉書或Threads的貼文時,連最簡單的反諷都看不出來。
許多人都同意人類在社群網路上遇到了許多溝通問題,但我認為真正的問題在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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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需要瞭解溝通的代價
你很難抵抗社群平台的操弄,因為,照技術倫理學家哈里斯(Tristan Harris)的說法,每當你打開行動應用程式,手機螢幕另一頭就有一千人領薪水設法把你留住。
回到兩千年出頭的部落格和網路論壇時代,許多人滿懷希望,認為網路能促進更多好的連結,讓民主社會的公民更有效率地溝通社會議題,以促進文明進展。
現在多數人的看法已經徹底反轉,當眼前真有什麼重要的社會議題需要討論,網路上的假消息不要來亂就謝天謝地了。
網路這種媒介增加了人的溝通成本,但同時社群平台的營運模式又增加了人的溝通動機,有時甚至讓你產生「溝通義務感」,覺得若自己留著質疑沒回應,是否默認了別人是對的。這讓我們花費更多時間過得更痛苦。
這是《為什麼我們這樣對話,那樣生活?》這本書相當重要的原因,當它說明為什麼某些人特別能夠順利溝通,與人產生連結,它也同時在說,若你我這種普通人類想辦到那種事情,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當你正確認識溝通的代價,才能抵禦社群媒體帶來的那些不合理的溝通義務感。
療癒的工具書
在參與網路討論的初期,我對公共事務的溝通有相當樸素的看法,認為這些討論的主要目的,就是論證說理:從不同意見者身上獲得新的論點,或者讓別人點出自己的錯誤,好修正看法。
《為什麼我們這樣對話,那樣生活?》以信任和身分認同的角度來談溝通,若你如同過去的我,主要注重論證說理,可能會覺得這種角度過於浪漫。但正是這種談法,呈現了溝通對人的重要性。
我們的大多數溝通,都是因為我們是社會性動物,這些溝通會執行,是因為我們想要獲得歸屬感,而不是我們想要新的論點或修正錯誤。
這並不是說後面這些期待不合理或者不切實際,而是說,我們得要真的瞭解瞭人類為何溝通,才能共同促成更愉快、有建設性的溝通。
《為什麼我們這樣對話,那樣生活?》談論身分認同的方式,也相當溫暖。在各種被政治衝突撕裂的社會,我們往往視政治對手如洪水猛獸,但他們除了「XX黨的支持者」之外,自然還有其他身分,例如母親、老師、喜歡打毛線的人、覺得自己講話總是不夠好笑而有點自卑的人等等,在溝通時若意識到對方的多重身分,我們能更全面地看待他,並建立共通點。
反過來說,我們自己也有多重的身分,你先是一個人,接下來才是某個議題的倡議者。在過去,我認為倡議就是論證說理,然而我其實也知道溝通不只如此,還需要搏感情和建立連結。
後面這些事情我不擅長,我為此時常感到焦慮,認為自己不是好的溝通者,因為即便我提出了自認為相當有說服力的論點,依然有許多人無動於衷。
在這議題上,這本書給我的另一種釋懷,就是我雖然念哲學,但我也不只是一個念哲學的,沒必要隨時都用哲學論證的標準去看待自己。
我相信《為什麼我們這樣對話,那樣生活?》的作者也身體力行,注意到自己的多重身分,並運用在此書的撰寫中。因為這本書討論人的多重身分,竟然是從歧視議題底下相當重要的概念「刻板印象威脅」出發。
看到這個有創意的切入點,我除了佩服,也發覺作者的另一身分:歧視議題的關注者。身為歧視議題的關注者,作者意識到自己不只如此,還是個撰寫溝通工具書的記者,並且知道怎麼用後者來推動前者。這個實踐令人印象深刻,也相當有啟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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