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的山林野居,透過「注視」,將自然與人緊密聯繫,並從中挖掘出更深層的思考,從山林美好到荒野滅絕,從生命的脆弱到一草一木、一蟲一獸的神奇,無不揭示對生活以及存在的深刻扣問。把自我變小、放空,謙卑而真誠地深深注視,找回五歲的「天真驚喜」能力,就會發現,尋常生活中,處處是秘密,日日是奇蹟,生命的美麗,只能說:不可思議。(本文節錄自《注視—都蘭野書》一書,作者:龍應台,時報出版,以下為摘文。)
鐵門外有人按了聲喇叭。
獸醫騎著摩托車噗噗噗噗駛進來,在苦楝樹蔭停下,費力地下了車,彎腰,從踏腳處提起一個小箱子。
白髮蒼蒼的老獸醫,拍拍褲腿上的泥巴,走向我和兩隻狗。
那個陳舊的小箱子,裝了冰塊,原來是他的出診箱。
「從哪裡過來?」我扶他上台階,「騎了多久?」
「從泰源,半個多鐘頭。」
「哪個部落?」
「牧場部落附近。」
那是牛群徜徉的山谷。昭和四年日本人在那裡成立「嘎嘮吧灣牛畜販利組合」輔導原住民飼養水牛,今天在山坡和海邊還可以常常看到牛群。遊蕩到公路上的牛,夜裡被過路的車撞上,就是十一號公路最常見的車禍了。
「我們本來住在麻竹嶺部落,去年才搬到牧場部落。」
麻竹嶺種滿了麻竹,是漢人移民來開墾時種下的。那片山林阿美族本來叫Sai’lifan,「路急彎」的意思。漢人一來,大山、大海、部落,本來的族語名字,就被漢名取代了
麻竹嶺部落被群山包圍,部落的民居稀稀落落的,間隔很遠。人的腳和牛的蹄踩出千迴百轉的山徑,有些腐葉覆蓋、青苔斑駁的小徑,像桃花源記裡的迷途,林深不知所終。我的車曾在麻竹嶺山與山之間繞來繞去,電子導航也懵了,風搖著竹林,獼猴躲在樹叢,好幾個小時都找不到出山的路。
可以想像獸醫的路程:摩托車在山谷裡盤繞,山深、地大、天空闊,像一隻螞蟻沿著蜿蜒的絲帶行走。出了森林之後他會經過一片肥沃的台地,稻田搖曳著綠浪,柑橘樹橙黃的果子沉甸甸壓矮了樹枝。一出山,接到十一號公路,就看見太平洋了。
大海是一片含蓄湧動的藍彩,在椰子樹跟椰子樹之間亮一下、亮一下。海上吹過來的風,通常是一種柔潤的熏風,吹在身上令人身心酥軟。但是獸醫一定是慢慢騎的,兩腿跨夾著的冰箱裡有疫苗,不能打翻。
八十四歲的獸醫每天出診,從部落到部落。每一個部落都有狗,狗一叫,就知道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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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到了。」
獸醫本來說十一點才到,現在還不到十點。
「因為等下要趕去北邊部落,」他一面把瓶瓶罐罐從箱裡拿出來,擺在桌上,一面說,「早上接到電話,他們的狗被蛇咬了。」
我拿出項圈和繫繩準備固定鴻堡。
「什麼蛇?」
「主人沒看見,」獸醫說,「沒看見就麻煩,因為不知道什麼蛇咬的,要急救其實也不知道要用什麼血清。」
「那你等下趕過去,又不知道什麼蛇咬的,怎麼治呢?」
「先看牙痕,」他拿出針筒,「這是十合一疫苗。我打脖子。你把狗狗脖子抓牢。」
鴻堡還來不及「嗯」一聲,針已經注射又抽回,疫苗已經打好了。老獸醫的速度驚人。
「如果是毒蛇,通常會是一對或者兩對比較大而且深的洞。無毒蛇咬的,可能是一兩排細細牙痕,但是這也不是百分百的,因為有一些毒蛇的牙痕跟無毒蛇的就一模一樣。」
準備要植入晶片了,他停下手,抬頭看我,「確定要晶片?」
「為什麼問?」我驚訝,「難道有人不要給狗狗植晶片嗎?」
他點頭,「確實很多人不要的,尤其在鄉下。狗如果咬人闖禍,主人就可以說不是他的狗。」
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來到台東之後,到處都看見三條腿的狗,是怎麼回事?」
獸醫歎了一口氣。農人養狗,不是當寵物,而是工作狗,很多是放在山上顧釋迦園的,所以不會綁起來。人住在山下,釋迦種在山上,主人就常常會忘記餵狗,狗當然就餓得滿山找東西吃。山上又到處都是陷阱,金屬捕獸夾埋在林子裡,是想抓野豬、山羌的,可是常常夾到狗。狗的腿被夾進去沒法脫逃。如果沒人發現,就死在那裡,如果被找到了,就往往要截肢。
獸醫給達爾文和鴻堡分別打了疫苗,植入了晶片,登記在檢疫證明上,然後收拾他的診療箱,跨上機車。
在都蘭,不但有現代的醫師提著出診箱來家裡照顧我的母親,如同古時候,還有現代的獸醫,提著箱子,帶著疫苗和晶片,穿山越嶺沿著太平洋來家裡照顧我的貓貓狗狗。此刻他正要離開我家,趕往下一個部落,去救一隻被毒蛇咬了的狗。
破舊的機車在野草覆蓋的山徑上漸漸遠去,我站在路邊,看著老獸醫風塵僕僕的背影。
春草如有情,山中尚含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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