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請教白老師《牡丹亭》在大陸巡迴演出的盛況?
白(白先勇):我們在北京世紀劇院演出的時候,一千七百個座位,三天(整齣戲共九個小時,分三天演出)都是滿的,演完了以後幾百個人擁到前台去,激動得不能自已;很多是年輕人(二十到四十歲),跟在台灣演出一樣,《北京晨報》就用斗大的標題形容:「青春版《牡丹亭》在北京演出,使崑曲觀眾年齡下降三十歲。」
另外,在上海、天津、南京等八個學校的演出,也場場爆滿,南開演出的那場擠得都要暴動了。在學校的演出,是象徵性的收費,一場20到40元人民幣,校外的演出票價就貴了,賣到480元人民幣一套,上海大劇院甚至喊到一套票3600元人民幣。在這之前,上海大劇院從來不讓崑曲進去表演,因為它比較市場性,擔心票房。
最讓我感動的是,有個北大法律系女學生,迷上了我們的演出,自己坐火車一路追到南開大學,擠不進會場,她很機伶認出我的祕書,把她帶到後台看我們的演出。我們這邊的觀眾是因為演的好、拍手的多是行家,他們那邊是從頭到尾拍手;尤其他們喜歡那兩個男女主角,只要出場就拍手,兩個一起出來拍得更兇,很希望他們兩個湊成對,《牡丹亭》青春版的愛情,完全征服了他們。
這些年輕人重新發現了傳統古典的美,這點震撼了他們,流連不去。他們愛情故事看多了,從好萊塢、到日劇、韓劇都不稀奇了,沒想到中國人的愛情也可以表現得這麼美;是中國的古典美學把他們震懾住了,喚起心中對文化的渴求。
經過了文革,經過了這些年來的休養生息和經濟成長,也經過了西方文化的洗禮,我想他們會發現到做為中國人,中國文化的根到底在哪裡?以往的崑曲、京劇也很多,並沒有喚起他們的認同感,但這回是傳統和現代的結合,可以算是成功的演出。
陳(趨勢科技文化長陳怡蓁):
提到南京的演出,因為我們有個研究基地,每年我都會請三百個工程師去看戲,這次請他們連看三個晚上的《牡丹亭》,他們都很感動,好多工程師寫信給我,謝謝我給他們這個機會,不然他們從來不認識自己的文化,有的人還是昆山人呢,說自己愧為昆山人,從來沒看過崑曲。Steve(趨勢科技董事長張明正)也是第一次看崑曲,他連京劇都沒看過,沒想到看得好感動。那種感動不只是對一齣戲很喜歡的感動,而是那種「我們竟然不知道我們的文化有這麼美」的感動,找回民族自信心。
白:是啊,它不光是一齣戲,它可能是觸動了民族文化的鄉愁,有那種「已經失去了很久,不見了,又突然拾回來」的感受。北大很多七、八十歲的老教授看完戲以後,搶著來跟我握手說:「你做了件大好事,把我們的傳統文化整個翻上舞台,多年來心中的想像,就是這個樣子。」的確,大家都被那個傳統的美給啟動了,那種感覺是壓不住的,因為這個民族有幾千年的東西在後面,我想每個人心裡面都會有重振大漢的雄心。
Q:兩位是如何相識結緣?
陳:今年2月《遠見》邀請余秋雨先生來演講,當時我坐在白老師旁邊。5月間,去看賴聲川的《如夢之夢》,演了七個小時,旁邊坐的又是白老師。中場休息時,我們夫妻和他一起用餐聊了兩個多小時,當時就有一種熱情被老師勾動起來。就這麼巧,正好《牡丹亭》隔週要在南京演出,有機會請趨勢同仁一起觀賞。
而我父親的逝世週年日正好就是我看《如夢之夢》的第二天,你知道人碰到生死大事,就會開始靜下心來想,我的生命是什麼,我到底要什麼?因為爸爸的過世,會想到過去怎麼成長的,怎麼對自己期許,又是怎麼走到高科技圈?
我是讀中文系,心裡還是有對文學方面的嚮往,見到白老師會覺得很想跟隨,我不敢說是一見如故,但就像老師說的有那種基因,本來從小要的就是這方面。在一個人生的轉折處,往回看,發現我走了一條不同的路,但我覺得也很好,因為走了不同的路,所以今天能夠回來,用那邊的收穫來回饋這邊。
當年留在文學領域未必能寫出像樣的東西,這個世界只是多了一個三流的小說家。我過去幫Steve圓了他的夢,學了國際經營的一些經驗,現在可以回饋到文化界,就像白老師說的,一切好像有天命,雖然高科技界的人很少講這種話。
白:文化跟企業的結合在現代這個社會是必然的一條路,不可能只靠票房去維持藝術演出。當年古根漢就是因為他的女兒Peggy Guggenheim喜歡藝術,所以搞了很多博物館,洛克斐勒的文化基金會在美國也很有影響力,在法國政府也很重視文化活動,文化部是真的在做事情,當然也有很多贊助者像是那些知名廠商,大型的演出還是需要企業的支持。
台灣很多企業家對藝術活動,也是很熱衷的,像是林百里先生說他看我們的戲「看三天哭三天」,感動到不行,還跑到大陸去看,請了幾個演員特別在蘇州園林裡演上幾個段子給他看,他很有心一直在幫我們。
他們幾位雖然在科技界,但有感受到人文的需求,也很擔心公司完全數位化,會失去人性,完全被機器、數字和電腦操縱。經常在想,如何將人文和科技結合在一起。別忘了,科技到最後還是為人服務的,科技是人性化,而不是人被科技去人性化(de-humanalize),這才是最終目的。
Q:你(陳怡蓁)今年改當「文化長」,也是這樣領悟?
陳:很多事真的是機緣巧合!今年初,張明正有一個很大的心願,希望趨勢科技不是我們自己的公司,是大家的公司,可以永續經營下去,人人都可以當CEO,將CEO執行長的職務交給了我妹妹陳怡華,她當年跟我們一起創業,又是公司的科技長,最孚人望,所以先傳給她。而我自己十多年來都是擔任行銷長,兩年前我把行銷重任交給美國的行銷副總,轉為負責全球人事。
人事有兩大區域,一個是硬體的人事制度例如:Benefit(利潤)、Salary(薪資)、和Training(訓練);一個則是軟體的,也就是所謂的文化。多少年下來我常常不知不覺中做的就是屬於企業文化這一塊,藉著種種會議,在每一季或是年度的高峰會,不停地和大家溝通建立共識,或是舉辦類似睡衣派對的活動凝聚向心力。我常常講故事給大家聽,或是寫書給全球員工傳閱,一直都在做文化的工作。比方說對外國的員工,我就常常引用老莊學說,對東方人我就常常引述愛因斯坦講什麼,我發現大家對文化都有一種飢渴和嚮往。
《哈佛商業評論》就講我們是transnational(跨國)的企業,為什麼能做到這點?就是我們的企業文化,無論在日本、德國、或是美國,大家的向心力都一樣,讓我愈來愈感覺到,企業文化真的是最重要的一環。因此4月間,我也將人事的工作交由同仁去傳承,開始思考自己應該扮演「文化長」的角色。
5月間,同仁看完了《牡丹亭》反應很好,馬上就對公司的感覺更親密,覺得我們公司有不同於人的地方。
以前我們常常講,四C—T,就是Creative(創造)、Change(革新)、Customers(顧客)、Communication(溝通)和Trustworthy(信任),談的都是比較落實,比較跟business有關的一些行為準則,但在這個底下其實還有屬於文化的心靈層次,這是全體人類共通的,講到最後也是除了賺錢之外,為什麼工作?因為你想要有幸福的生活,你想要有很好的同事關係,你想要貢獻,這些是什麼?是文化,並不是經濟,所以商業講到最後,它不是個經濟活動,而是一個文化活動。
我希望把外面的人文素養引到公司,灌溉我們的文化,把趨勢的文化塑造成典範之後,可以跟別人分享,這是我目前興趣所在。
Q:余秋雨曾說過,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文藝復興活動,就是威尼斯幾個殷實的商人,有著相當的藝術品味,和一些建築師、雕刻師、畫家們,將整個文藝活動給帶動了起來。
白:是啊,上個世紀初崑曲快要絕滅時,也是靠一些商人。有一個叫穆藕初的留學生,1920年代初回到上海,是個做紡織的實業家,看到崑曲真的要滅了,班都散掉了,心裡很著急,集合了一群人,在蘇州成立一個崑曲傳習所,就是他拿錢出來,請老師傅傳授,訓練了四十幾個人像今天的汪世瑜、張繼青他們的老師輩,薪火才相傳下來。就是當初一位商人,動了這麼一個善念,有那種使命感,不想讓崑曲滅亡,拿出錢來把它給救了,靠著當初這批人傳下來到今天。
陳:余老師兩次的演講也對我有很大的啟發。第一回是在上海,他提到現今最有影響力的就是企業家。千萬不要妄自菲薄,不但能在企業內發揮影響力,做文化的傳遞,或是支持外面的文化事業,影響力都很大,反而由文化人來做文化的復興,力量比較微小。當時心頭為之一振,想說我多年來一直在講企業文化,也做出一點成果,但從來沒有想到對文化的傳遞是有貢獻的。
第二次聽余老師的演講,白老師也在一旁贊同他的主張,提到企業對文化的影響有兩種,一種是汲取型的,一種是創造型的,企業大部分在做都是汲取型的文化,就是自己去挖一個井,一直挖一直挖,沒有想到把外面的江河大海引進來?引進來就能夠創新啊。激發員工,讓他們更有創造力,對企業也是一大貢獻。
Q:藉趨勢科技的全球據點,《牡丹亭》明後年會在美、日相繼演出,有信心西方觀眾也能欣賞崑曲的美嗎?
白:第一,聯合國已經將崑曲定位為人類文化遺產,是全世界的文化,第二,我相信它的藝術境界已經高到了不需要故事、不靠歷史背景、不靠社會條件,而是靠它藝術本身來傳遞。也許你根本不懂,就看她跳、聽她唱,就已經覺得是很美的享受。
崑曲是一個五百年以上非常有歷史淵源的藝術,有它自己一套美學,是一種抽象寫意,抒情詩畫的美學,你不能隨便去改動的。
它不是個年輕的劇種,不像越劇或是廣東戲和我們這邊的歌仔戲,可以大動手腳,聲光電都放上去,它是抽象寫意抒情的,它是很delicate(細緻)的東西,我就形容說崑曲的美學是「眼睛裡面容不下一粒沙」,你多了一點,不對一點,就不舒服了,甚至京劇都比崑曲好改一些。
Q:兩位的合作,好像科技與人文、傳統與現代的對話,談談對彼此的觀察?
陳:以前對老師的印象,他是台北人,作家,很滄桑;在他小說中感覺到一種悲憫之心,是對人性很深沉的一種瞭解與同情,一開始就像粉絲一樣的崇拜他是個大文學家。但Steve就不一樣,尤其當我決定要去幫老師忙的時候,他要確定我是跟對人了,就在旁邊很仔細的觀察,發現老師一點都不自大,是個很平易近人、真心的人。
其實他們之間有個共同點,就是赤子之心,兩個人真的都是心靈很純淨,沒有什麼私心私慾;而且兩個都很好奇。Steve看了白先勇的小說,又去看崑曲,對什麼事都是充滿好奇心,想要去多看、多學;白先勇也是一樣,常常在問我,趨勢科技的組織是什麼?你們是怎麼管理的?對高科技公司很好奇,我心想一個文學家,跟他談這些東西不是很無趣嗎?他說不會,真的很想知道董事長在幹什麼,為什麼要有個董事會?執行長的職責又是什麼?
Q:其實白老師製作一齣戲,就像CEO治理公司一樣,也要懂管理?
陳:我覺得他一直以來做的不是管理,是領導;用那種無私、理想和個人魅力,對精英的藝術家們做出一種感召,用無限的熱情去喚起大家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覺醒。他不是用管理,而是直接觸動你的心靈,讓你心甘情願為他付出,這就是文化的最高境界,真希望自己做了文化長之後,能夠學到他這一點。就像白老師來找我的時候,我一再跟他說,我從來沒做過藝術經紀,也不懂崑曲,我是因為崇拜你就跟著你一起做事,但你要確定有沒有找對人!
白:當然是找對了啦,我跟她講有幾個原因,第一個她讀中文系是很要緊的,因為找一個完全沒有背景的,搞不好東西就走樣了。第二個,她是我台大的學妹,我自己是台大外文系的,不懂管理,的確要借重他們管理的觀念和國際化的經驗。像我一到美國去,頭都暈了,還是Jenny幫我去把整個事情搞定,怎麼接洽、怎麼manage,我真的是搞不來。
陳:我一開始陪著白老師做這些事情,覺得很心疼,台灣社會怎麼是這樣對待一個偉大的文學家?他什麼事情都親自做,董陽孜、奚淞,都跟我說謝謝你照顧白老師,他一個人弄不來。他們都是老師很多年的朋友,其實這是我好大的榮幸和快樂,可以跟在他身邊學習,學的不是只有崑曲,學的是他整個的人生藝術,當我人生的導師,也因為這樣認識了很多文化界的精英。
Q:應該恭喜趨勢,最近三連霸台灣最有價值的品牌!
陳:這次得獎我真的很開心,不只是因為三連霸,而是我們超越了10億美元,世界品牌TOP100的那個門檻,表示我們已經進入世界前一百大,可以跟人家競爭了,而且不是用併購,是靠自己做起來的。
其實品牌的背後就是文化,文化不是只有企業文化而已,而是整個民族的文化,要有那種對生命之美的渴望,才是你企業文化的根柢,沒有這種文化的滋養,絕對沒有辦法培養一個品牌。你說可口可樂,難道不是靠美國背後開放自由年輕熱情的文化做為它的背景?才能夠通行全世界。就像Sony雖然非常高科技,但它背後卻是有著一個非常認真、扎實,對美有最高境界追求的日本文化。
白:的確,我一直有一個「中國文化在台灣再造」的想法,中國幾千年文化的根是在中國大陸沒錯,可是這幾十年來經過文革,這種政治運動,文化的根是受到傷害,而且有停滯的現象,而台灣對於傳統文化沒有蓄意的去破壞,多少還是有它的連續性;另外台灣是個跨國文化,各種文化吸收進來,就是一種創意的形式。所以我說把中國文化的根,移過來讓我們自己去培養它,可能就會生出一朵奇花異草。
《牡丹亭》的演出可說是「兩岸文化合作工程最浩大的一次」,雖然崑曲的發源地在昆山,但在台灣製作,給了它新的生命。我們這裡戲劇文化界精英盡出,王童、董陽孜、奚淞、樊曼儂,及編劇小組林克華的投入,融合傳統和現代,是這次演出成功很大的因素。但在表演戲曲方面,大陸是有長處的,它有一流的演員,所以這是兩岸各取所長合作而成的。
(洪綾襄整理;白先勇策劃的《驚夢尋夢圓夢——圖說青春版牡丹亭》《紫嫣紅開遍——青春版牡丹亭巡演紀實》《曲高和眾——青春版牡丹亭的文化現象》三書,即將於12月初由天下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