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競逐」這一舉世狂飆的大熱潮中,發生了兩大震撼,頗值得吾人注意探討。其一是奧運會中的「強生震撼」,其二是台灣股票市場中的「郭婉容震撼」。這兩大震撼雖然一在運動界,一在金融界,好像沾不上邊,但若探討其本質,卻也頗有相通之處。
就強生震撼而言,它向我們拋出了如下質疑:真正的運動榮譽是什麼?就是那面重僅數英兩的金牌嗎?還是必須建立在誠實基礎上的公平競爭與人類體能的再開發?
就郭婉容震撼而言,它也向我們拋出相似的質疑:真正的財富是什麼?就是帳面上的虛無數字嗎?還是必須建立在整體經濟繁榮基礎上的合理利潤?
而它們的共同質疑是:人們到底在追求什麼?怎麼樣的追求才真能滿足人心底的願望,也符合人的利益?
關於這兩個似各別又相連的質疑,讓我們分別從「喻於利」與「喻於義」的角度去探討。
手段不誠實,金牌沒保障
我們先從利益的角度來看,在此觀點下,我們姑不追究金牌與財富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麼,而暫且逕行認定金牌與財富之可欲。然後將探討的範圍縮小到如何才真能爭取到金牌與財富之上。
於是從強生事件,我們立刻發現,由不誠實的手段爭取得來的金牌是沒有保障的,它隨時可能被發現而追回。也就是說,這面金牌的到手是假的,強生的得意春風還吹不滿四十八小時哩!
而尤其重要的是,如果強生成心做假,那麼縱使別人沒有發現,他自己心裡依然是明白的。於是,被發現的可能便已本質存在,且隨時會爆發了。心裡背負著這樣的陰影,能不惴惴不安嗎?然則,便連那不滿四十八小時的得意也都變成是不真實的強作氣了。然則這樣的金牌又得之何歡?
然後我們不妨再追究為什麼強生的作弊那麼迅速且精確地被發現?答案是漢城奧運的藥物檢驗技術更精良,打擊作弊的決心也更堅定了。若再問為什麼漢城奧運當局會這樣重視作弊問題?則答案當然是選手服食禁藥作弊的案例愈來愈多,逼使當局必須正視問題以維護公正。
誠信盡失,說謊無效
這也就是說,在最早期的時候,若有人服用禁藥以增強肌力,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但隨著服藥的人愈多,這項作弊行為的漫際效用便愈急遽降低。姑不論被發現的羞恥,就算不被發現,面對愈來愈多的「超級好手」,你的競爭也會愈來愈艱苦罷!結果居然是跟人人都不作弊的情況一樣,絲毫沒有降低得獎的難度,反而要賠上損害健康的後遺症,然則作弊的苦心,若稍具遠見,也當知其實只是一場空罷!
於是在這裡便顯示出一項真理;原來所有說謊之所以有效,根本是建立在「其他人都不說謊」的基礎上的。因為在如此高度誠信的風氣下,沒有人會輕易懷疑別人,於是說謊者便無往而不利了。
但是當愈來愈多的人惑於近利,群走說謊的捷徑的時候,大眾基於一再受騙的經驗,必然會降低對他人的信任而多方防範,以說謊謀利也就愈困難了。等到了社會上無人相信別人的時候,說謊的效益便降到零點。
這意思就是說,所有不道德行為之所以還能存在,其實是因為它依附了大多數人的道德行為。若社會上根本沒有人實踐道德,那麼任何不道德也都會不能存在。到那時人人相疑相爭,結果只有同歸於毀滅。
由此看來,即使是純為了謀利罷!也必須維護最起碼的道德,例如誠實。誰說義與利是不相干的呢?
從強生事件說到台灣的金錢遊戲,本質也是一樣。真正安穩的賺錢之道,一定是建立在經濟整體繁榮的基礎之上,而不是純靠賭博。因為在前者,本質上是一種利益分霑的形態,只是賺多賺少,本質上不是靠損人以利己,所以不但安穩,而且道德。至於後者則本質上只是財富的重新分配,而並無財富的創造。(不但無創造,且在重分配的過程中還一定有損耗。)所以若有人賺,則必有人賠。
這在以娛樂為目的的小賭博上(如「衛生麻將」)當然無傷大雅,所輸的錢可視為購買娛樂的代價,贏了的錢則可視為娛樂的象徵(所以贏了錢也可以請客花光)。但若逕將此視為賺錢的途徑,則不但風險奇高(久賭必輸,誰能保證必贏?)而且損人利己,也是極不道德的。
賭性甚高的金錢遊戲
而不幸的,台灣近年來的金錢遊戲,卻正是賭性甚高。最可慨歎的著例是老鼠會型的投資公司,他們為何能夠在極短時間便聚斂到數以億計的資金然後倒閉?表面看是高利的誘惑,本質上是賭博的心理。
投資人難道不知道風險?難道不明白他領到的高利就是後來者的本金?他只是心存僥倖,且無理地相信自己不會是最後一隻老鼠(這就是最標準的賭徒心理)。
至於那早晚會碰上的最後一批老鼠是否會跳樓自殺、家破人亡,他是完全無暇關懷的。因為誰叫他是輸家?而若無輸家我又那有機會成為贏家?這就是賭徒無可避免的狠毒,也是當賭博行為超過娛樂程度之後的本質罪惡。
而似乎我們愈形狂飆的股市也已步上這一歧途。短線操作的高所得顯然遠超過生產事業的合理利潤,自然會誘使許多人放下本分的工作,轉移原用於生產的資金,去投入股市,遂使股市逐漸喪失了匯集資金以支持經濟活動的原有功能,而徒然使資金在此愈積愈多,成為吸收金錢的大黑洞,反而斲傷了經濟的活力。
這時在股市中得到的收益便愈來愈不是來自經濟繁榮所創造的財富,而只是後來投資者的本金了。雖然一時看來好像人人都賺,但那只是最後一批老鼠尚未定案罷了!(在此我們就先不提大戶的操縱罷!他們才是賭博中的贏家哩!)而其中的賭博性與不道德性是早已蘊藏了。
而最不幸的後果是,等到經濟活力果然因此黑洞的吸力而逐漸萎縮,全體股市玩家早晚會同被於難,又何止是最後一批老鼠倒楣呢?
因此我們也可以領悟到,即便是純粹逐利的行為,背後仍須有最起碼的社會道德為基礎(就是整體繁榮、人人得利),才可能追逐得到。例如西方的資本主義社會,莫只看到他容許人民(乃至鼓勵人民)公然逐利,其實背後仍有整體性的道德觀念(如新教倫理)與法律規範做底子的。「冒險家的樂園」那裡是只憑冒險家的雙拳便打得出天下的呢?
逐利不能違離道德
以上是從「喻於利」一邊來分析,我們已可推論出逐利本質上不能違離道德。如果再直接從「喻於義」一邊來看,就更可以顯出盲目逐利的虛妄。
我們最當質問的是:人生在世,到底要追求什麼?
首先當然是衣食,因為飢不得食,寒不得衣的確是人生最嚴重的恐慌、最優先的顧慮,人若事實上陷於此境,也是最悲慘的命運。
但等到人衣食的需求都已充分滿足之後呢?人所追求的就不再是衣食而是別有所在了。
尤其因為人的生理需求是有限量的(飯量多不過三數碗),少了不行,過多也沒有用。所以只要供應充分,「衣食需求已滿足」此一命題是必然可以成立的。
這別有所在的追求就稱為價值,包括意義、光榮、尊嚴、成就、愛與自由等等,也可以別稱為「自我實現」。管子說:「衣食足則知榮辱」,的確深有所見。
而以台灣現狀來看,應該早已達到全民都衣食足了罷!(台灣還有餓死的人嗎?)那麼台灣的人還在追求什麼?我們不得不肯定:他們都是在追求價值感、成就感,都是在追求自我實現。
但問題是,怎樣才能實現這一層次的追求呢?這一種追求和衣食飽足的追求是同質的嗎?它們都可以用同一種方式追求得到?
很顯然的,人們的誤謬在混同了這兩個層次。人們通常直接將求衣食之心和方式加以膨脹,以期滿足價值的需求,例如追求更多的錢,(以便買更多的飯?)更高的權力。(以便有更多的安全保障?)卻不知這是必然落空的。
價值錯置
原來價值的需求至少是個心理飢渴的問題(需要「無限」),而不是生理飢渴的問題(僅需要一碗飯一杯水)。
而心理飢渴是不能用生理的辦法來解決的(所謂「心病還須心藥醫」),因為來源不同。例如因受催眠暗示而感到口渴的人,是無論喝多少杯水都不能止渴的,因為他的問題根本與身體缺水無關。
同樣的,貧窮時曾受到飢寒之苦,因而凝為怕捱餓情緒的人,也是如今再過度攝食也不能解此情結的。(中國人之貪吃,似乎很有此背景。)試想:想用今天的補吃來填飽三十年前的饑餓肚皮,不是荒謬嗎?
而價值問題更不止是心理問題而是心靈問題,其不能用物質的不斷累積來實現就更明顯了。原來當人想用賺一百萬元來證明自己的時候,他並不是缺衣缺食需要花費一百萬元來購備。他其實是以一百萬元為「無限」(此即自由、完美、尊嚴、價值、成就的同義語。)的象徵,想藉賺到一百萬元來證明自我的無限罷了!
但人只要一不小心,就會忘記這只是一個自由設定的「象徵」,只是藉此來激發自我的創造潛能。(你也可以自由設定以打破百米短跑紀錄來激發自我潛能。)而逕直將自我的價值等同於一百萬元了。於是他便從感到缺乏自我創造轉移為感到缺一百萬元。這其實是一種「價值的錯置」。
於是他發願要追求一百萬元,而奇妙的是當他真賺到一百萬元時,他不但不會感到滿足,反而會感到缺的更多(就如同受催眠暗示的人愈喝水愈渴),因為這時代的欲望升級了,變成要一千萬元才夠。結果他原來只缺一百萬的,此刻得到之後反而缺九百萬元,這不是一樁荒謬的惡作劇嗎?同樣,賺到一千萬元的人會需求一億,撈到一億的人會渴想十億、一百億……,此之謂「欲壑難填」。
獲得愈多,愈感貧乏
今且試作分析,此其故何在?則關鍵會在於人們誤將價值意義的無限(自我實在本身就是一種自由感、完美感的呈現。)等同為物量、金錢數量的無限。他雖名為想賺一百萬元,其實意思是要賺無限量的錢,只因「無量的錢」不能成為一個具體的標的,才暫時以「一百萬元」代表罷了!
這在還沒有賺到之前,它的代表力還是在的,但一旦賺到「一百萬元」,就立刻被證明為有限而不堪作無限的代表了,這就是人的賺錢欲望必須升級的緣故。然而沒有任何數目的錢是有資格等同無限的,於是人便只好不斷升級,為之疲於奔命,到力竭而死才罷休了。
「獲得愈多,匱乏感反而愈嚴重。」這便是盲目追逐金錢(以及名譽、地位、權力、知識……)最詭異、最坑人、最荒謬、最可歎可憐之所在。
而追溯人們的原始動機,其實是為追求價值、追求自我實現。在這裡壓根兒不是「利」的問題,而是「義」的問題,義的實現自有義道,一接錯線就全盤皆輸了。
那麼求義之道何在呢?我們至少要瞭解所謂「自我實現」重心、關鍵必然在「自我」,而不在外在條件(例如名利),靠外在條件來支持來證明適足以證明人之無尊嚴無自由,乃因外在條件之獲得本質上不由我而由人。
所以孟子說:「人之可貴,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你為了要保有既得的條件(如財富、地位、名聲),便只好費盡心機去討好那給你這些條件的對象(討好老闆、討好長官、討好客戶、討好選民……)。你將愈變為卑躬屈膝的奴僕,試問有何尊嚴可言呢?
我當然不是鄙薄任事、做官、做大生意,而只是要區分任事為官的兩種心態,就是為了參與、服務、關懷而任事為官,抑是為了想證明自我而為官任事。
金牌不等於價值
而如果我們扣緊主題,不忘初衷,便當知我們選擇政治或學術或商業或運動來追求價值與自我實現,僅是以它們為實現自我的機緣,而不是它們本身就等於價值,獲得它們就等於自我實現。
所以百公尺金牌並不等於價值,藉此鵠的以激發生命創造的潛能才是真正的自我實現。
所以賺錢也不等於自我實現,藉著財富的創造(而不是在財富重分配中損人利己的求贏),以展現自我的高貴德性與燦爛才華才是。
那麼你要選擇那一機緣來自我實現呢?不要忘記那在本質上是自由設定的,反正關鍵不在它而在自我實現。所以那一機緣更有助於你的自我實現就不妨選它。這就是顯出在價值追求路上,條條大路通羅馬的寬廣。人只要充分瞭解自己的性向才能與環境際遇,自然能找到他最順理成章的好路。
所以,何必要執看那一項條件呢?強生非得到百米金牌不可嗎?一位帆船選手放棄第二名的地位去拯救另一位落水呼救的選手,不是更適時創造了他的自我光榮?人為什麼要賺到一億元呢?如果無此命,做個窮藝術家(如果你剛好有藝術之才)為什麼就不算自我實現?
所以,我們一定要認清間題的本質,培養對可憑藉可追求的標的有隨時調整轉換的心靈能力,這樣才能操之在我,而不致在滾滾濁流中迷失。須知這種活潑調整,能提起也能放下的能力,就是珍貴的自我本身,能夠適時表現這種能力,就是最標準的自我實現。
真正偉大的企業家後來就不是以財富為直接追求的標的,所以他們才不但有痛快賺的魄力,也有虧得起的胸襟,而不論賺賠,都成為他實現自我的機緣。此何以故?乃在他們於賺錢之上,有更貴重的自尊自信,不驕不餒的道德品性之故。朱子有詩說:「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這是其實的自我實現之道。
道德淪喪,煩惱叢生
長久來,許多人以為談道德一定是迂腐的,其實是一種錯覺。固然在人衣食不周的時候奢談自我實現,的確不切實際。連孟子也主張明君的首要之務,在「為民制產」,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不至於死亡。」然後才能「驅而之善」。因為「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
可是當人人都已豐衣足食的時候,如果還不正視道德人格的問題,便是人生痛苦煩惱的開端。原來道德正是提升人生的境界,幫助人在價值的層次求自我實現的正路,何迂腐之有呢?今天我們的國民所得已十倍於二、三十年前,而人們的生活品質、精神悅樂、人際溝通,比諸當年如何?恐怕是反形低落罷!則問題關鍵何在?還不值得我們深思嗎?
(曾昭旭為中央大學中文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