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上個月，國際雕塑大師朱銘突傳離世，震驚各界。1999年「天下文化」曾出版《種活藝術的種子─朱銘美學觀》，該書作者潘煊為文紀念朱銘，回憶「內在轉移工程」是朱銘自認最大的生命成就。
在我撰寫《種活藝術的種子──朱銘美學觀》那年，頻繁採訪朱銘老師，而有機會聆聽這位國際雕刻大師親述藝術理念，直抒胸臆的闡明，讓我看到了一個創造力豐沛的卓越心靈。
在當時，朱老師的藝術成就已如崇山峻嶺，從1976年國立歷史博物館首展的蔚為轟動，奠定在台灣藝術界地位；而至1977年首赴日本展出、隔年〈太極系列──單鞭下勢〉即被日本雕刻之森美術館收藏，開始揚名海外；1980年代勇闖美國紐約創作及展出「人間系列」，備受國際藝壇注目；1990年代「太極系列」臻於純熟，同時兼備東方文化底蘊及西方視覺語彙，此時期在倫敦南岸文化中心、英國約克夏雕塑公園、箱根雕刻之森美術館、法國梵登廣場等的展出，聲望達於顛峰；此後二十餘年，歐、美、亞洲各國不斷能見到台灣之光朱銘的藝術足跡。
「內在轉移工程」，讓創造最為新鮮
如此享譽世界的朱老師，有一天告訴我，他認為自己最大的生命成就，並不在於馳名國際，而是悟通了內在的轉移，讓藝術貫通生命全體。他堅定相信，創作的心靈如要永保蓬勃活力，必定得經過這樣的「內在轉移工程」──從別人移向自己，從模仿移向原創，從外來移向內發，從學習移向修行。
朱老師自身親歷的過程，詮釋了內在為何需要轉移。
從16歲拜師於李金川開始學習，31歲再拜於楊英風門下，朱老師重新成為一個學徒，開始丟掉外來的技術、轉移到內在的精神，「楊老師教我的時候，我的雕刻技術已經很好，說不定是太好了，反而不對。因此楊老師教我要『丟掉』，意思是頭腦內不能常思考技術的問題。」
脫除來自他人的模式、常規、思路，朱老師認為自己要的真正答案唯有親手造就，「當獲得許多答案之後，就能歸納出一個新的創造，這是直接在自己身上發生的，成果才最新鮮，絕對與眾不同。」
修行，讓每一個創作從核心發出光芒
朱老師總是強調「藝術來自於修行」，對他而言，「修行」這個辭彙並非宗教指向，而是純粹象徵一種「全身心的淬鍊」，因此不論工作到多晚，每晚臨睡前一定要找一個題目來思索，這是他虔誠於藝術的「晚課」。
因為他知道，唯有修行才能讓每一個創作都從核心發出光芒。從穿衣、吃飯、生活日常，或是看到一幢建築、聆聽一首音樂、欣賞一句深刻的影片對白，甚至看到一群螞蟻、遇到一場滂沱大雨，都有可堪玩味、啟發思維的地方，這是朱老師在生活中的尋找、觀照、發現，「時時處於這種狀態，就是修行。許多人認為修行深不可測、渺不可得，其實就是這樣平常。」
朱老師對事物的形容常常十分生動，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有一次他用「生蛋」來比喻經過藝術修行的結果：「一旦放手創作，無一不是自我個性的表露，如同母雞生蛋絕對不用擔心下的是鴨蛋。因為形成這顆蛋，等於是一個化學工廠的整體作業，所有的生理條件、細胞分裂、基因工程，全部朝向一顆雞蛋在形成，在充分準備。藝術家也是一樣，一切修行條件都具足了之後，提起畫筆，握起雕刻刀，哪還需要再想，它本來就在那裡了，創作的出現，就像一顆蛋的出生，完全不假思索，自然得根本無法拒絕。」
有如大河，奔赴下一個流域
從認識朱老師以來，我經常覺得他就如大河湧動，無論在心手之間，或腳程之上。
心手連動、熟極而流的雕刻，涵融了朱老師的美學素養、感性直覺、創造能力、藝術觀點，是一種「縱手放意，無心而得」的自如；而腳程之上的不斷開創，一次次自我超越，用木頭、陶土、不綉鋼、泡綿等等不同的媒材，去和天地間不同的事物，連接起動人的關係，將它們浮現到世界上來。
因為這條河發於肺腑、來自血脈，所以不論什麼時候，每當我聽朱老師談及雕刻、談及美學，都覺得充滿了觸動人心的感染力。
朱老師認為一位藝術家，最大的生命任務是創作；而創作者就是一個迎接變化的人，他的使命是讓自己創造出來的藝術湧動，成為一段承先啟後的流程，鑲嵌在整體進化的大流域中，奔赴下一個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