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一個月是場夢嗎？
1月初剛與家人在台相聚後返回僑居地雅加達，僅隔三日，接到通知，摯愛的母親在家突然倒地緊急送醫，急診室醫生判定需立即做腦部清血手術，否則生命危急。
我馬上買機票搭上當天班機飛回台北。她在手術中，我在飛機上，原本輕輕鬆鬆看兩部電影就到的航程，一分一秒變得如此煎熬難耐，更遑論當日班機延遲一小時起飛。
手術後的母親仍陷入重度昏迷，醫生說腦幹已嚴重受損，不可逆轉。向來優雅又開朗的母親，三天內變成連呼吸都無法自主的病人，讓我們錯愕、心痛、不捨。平日自以為了然於心的「無常是常」，當如此真切地發生在自己身上，仍覺不可置信。
母親常說「各自安好」，希望我們把自己照顧好，她也把自己照顧好，彼此不要掛念。但這「自發性腦溢血」卻從沒在設想內。母親於入院兩週後往生，想來是她不願多麻煩我們，給我們一些時間彼此心裡稍作整飭，然後她就瀟灑地啟程。母親永遠為他人設想多過為己，直到人生最後，始終如一。
不卑不亢，不伎不求
母親曾打趣地考父親用一個字形容她，父親不加思索地說是賢能的「賢」。父親年輕時通過公務人員各項考試，包括甲等特考，被分發到省、中央政府工作，完全無任何背景，積極任事，勇於負責，從不結黨結派，也未曾接受任何形式的酒宴招待，幾十年公務生涯如一日。
父親掌管過幾千億國家基金、也做到國家最高文官，就算曾被旁人譏「水清無魚」，就算曾被民代是非不分地叫囂怒罵，從未放棄心中最基本的官箋。
這背後最大的支持力量，就是母親一直告訴我們的：「不卑不亢，不伎不求」。相較於官場或商場中許多人不論品德能力，只求汲營，母親的中心價值，早為我們全家的人生定錨。
如若是我以一個字形容母親，那便是「愛」。記得國三拚聯考那年，晚自習總是全班訂便當，我是班上唯一一個天天有媽媽送熱便當的孩子。
母親擔任美術資優班導師，工作繁多，卻仍在下班後為我準備熱騰騰三菜一湯與雙份水果的三層便當，還要提著沈重的保溫便當，用幾乎小跑步的方式提到距家裡將近20分鐘路程的學校，每晚準6點站在教室門口，沒有一日間斷，沒有一天遲到。
高三拚大學聯考，母親擔心我沒有多餘時間看課外讀物，於是親手抄寫了十數本的中西諺語、經典佳句名言等，希望藉此為我提供重點式精神食糧。
到美國讀研究所時，當時沒有即時通訊軟體，母親天天手寫一封長信給我，每兩天寄出一次，整整兩年，不曾間斷。對在外地讀高中至研究所的弟弟亦是如此。
她的信總是帶給我們溫暖與勇氣。這些都只是她為我們所做其中之一二。兼顧工作與家中事務之餘，還有如此毅力，愛，是最大的動力。
她愛家人、愛朋友、愛學生、愛同事、也愛陌生人。抽屜滿滿的都是慈善捐款收據，自己卻從未奢求華服名牌。
母親從年輕時就喜歡寫文章，用了幾個不同的筆名，至今幾十篇文章散見各大報與讀者文摘。她寫生活所感，也為正義發聲——向醫護人員的同理心致敬，為硬頸殘障人士喝采。這都來自她慣有細膩的觀察與溫厚的心。
退休後的母親展現驚人的繪畫天份，曾有人高價想購畫，但她總歡喜相贈，覺得有人喜歡珍惜便好。最開心的一次是受邀到某醫院長廊展畫，她說希望能帶給病苦中的人一些些安慰。
母親曾說自己此生因為「俯仰無愧」而自覺滿意。但對於曾希望我們母女能一週喝一次咖啡的她，久居異鄉的我有深深的愧歉。在病床旁拉著她的手，多盼望能再一起說說話，她卻再也沒有睜眼。
這20多年來，我們每日通話三次，未曾有失，現在已經一個多月沒能聽到她的聲音，這是認識至今最久的一次，濃濃的思念與擦不乾的淚水，將我淹沒在深處，幾乎窒息。
好好再見，不談虧欠，不負遇見
母親有寫日記的習慣，想念她時，我翻看著日記，拚命想追尋她的每個足跡。直至看見在某頁頁尾她寫著「好好再見，不談虧欠，不負遇見」，頓時感覺她透過文字溫柔地安慰著我，正如過去每個低落的時刻，她總是這樣輕柔地說著話，卻給我莫大的力量。
母親在今年剛啟用的日記本上寫著：「為自己的人生許一個好願吧！希望我這一生之中，不說謊，不造假，不投機取巧，不損人利己。我願盡份盡責，隨分隨力，使自己健康平安快樂，也使他人健康平安快樂。」
西藏有句諺語：「一滴水如何永不乾涸？將之匯入大海。」我雖遠不及大海，但思索著，母親帶給人間所有的真善美，我當努力學習並承接，如此，母親就並非消逝，而是活得更久遠，但願更美好。
本文章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遠見》立場
（作者為資產物業管理公司執行董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