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女子圖鑑》一劇受到觀眾廣泛討論,作家郭強生則在新作《用青春換一場相逢》中以私小說口吻,任由角色「他」穿梭漫遊於台北,這座「他」既在場也缺席的城市。跟著「他」的腳步,在不經意間,在不起眼或蒙塵的角落裡,突然發現了自己人生改變的轉折。(本文摘自《用青春換一場相逢》一書,作者為郭強生,以下為摘文。)
1989年8月赴美留學,沒趕上9月時全新的台北火車站啟用。次年回台過暑假,看到那樣的龐然大物時他傻了。
無法形容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建築美學,只感覺那泥土色的隆丘上布滿著黑色格窗,讓人聯想到一個巨型蜂巢。
青春記憶裡,台北車站的背景裡還有遠山隱隱,而非如今的高樓環伺。
在海外求學教書一晃十載,中間偶然回國也是來去匆匆,為了省錢往返次數也愈來愈少。1990年代的台北對他而言,彷彿並不曾發生過。
千禧年終於鮭魚返鄉,卻又落腳東海岸執教,即使週末北上,已過中年的他早已沒有了在城市中漫遊的興趣。
他對台北的印象,有很長一段時間,就這樣停留在了1980年代。
剛回國時,遇到朋友相約總會抱歉要求,能否約在他出國前就已存在的某個餐館或地標?
台北變化太大,他基本上方向感又差,沒去過的地點最後一定會讓他因迷路而嚴重遲到。直到那些老地方一個一個也開始消失了,他終於被迫得在腦中重新描出另一張台北地圖。
於是,「新世界戲院門口見」變成了「捷運六號出口等你」。
「敦南的IR餐廳碰面」換成了「誠品書店」。(啊,這個地點也只剩回憶了……)
「去重慶南路上的□□□□。」
記憶卡關,苦思半天竟然想不起餐廳名字,他只好去查了一篇自己的舊作才得到答案:馬可孛羅。
後來,他再也不費心去記,尤其對於隱身於巷弄中,很有風格卻只有去過一次的那些咖啡屋。因為他幾乎除了公事之外,很少與任何人相約。
但,更早先的時候呢?
1970年代,當還是中學生的時候,他們都約在哪裡呢?火車站前的噴水池?東方出版社路口?國際學舍?
更有那些已模糊恍惚的、還來不及載入青春,就被不知名的什麼給蓋過去的記憶。
(那一隻矇起了記憶之眼的手掌,究竟是什麼?)
§
他確實記得,國小時忠孝東路只發展到頂好商圈,再下去就什麼都沒了。往國父紀念館方向走,路上還會經過一些水田。
快速的物換星移,發生在接下來經濟起飛的1980年代。台北的風貌,整個國家的發展想像,在那幾年間就這麼定了調。
一轉眼四十年過去,台北也舊了。
走過忠孝敦化,他看到昔日霓虹如晝的景象還持續黯淡中,感覺啞然失笑:如果能有縮時攝影該多好!記錄這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變遷,讓大家覺悟自己竟然能夠活得純然無感,還以為是新冠疫情才讓百業蕭條。
日日經過的路上,怎麼又突然看見某店面在重新整修?原來那間是賣什麼的?鐘錶店還是運動器材行?
台灣裝潢包工效率之高,不用一週時間,一間全新的商家便已進駐,把原來的印象抹得一乾二淨。就這樣一間一間,不斷洗牌,最後都洗成了同花順,不是換成了手搖飲店就是小吃店。
老區振興活化談何容易?從西門到東區,從東區再往信義區,感覺不是一路蓬勃延伸,而是節節轉戰。沒落了就只好棄守,再找下一塊地皮炒高地價。以後再往東移,就只剩南港汐止了─他跟自己說道。
試圖回想,1980年代的改變好像不是這樣的。
反而是一家家小吃店雜貨鋪轉眼變成了咖啡廳和品牌服飾。是愈開愈多的麥當勞和電影院。
是一間一間消失中的公車售票亭,是鐵路地下化。是解嚴後愈來愈多的商店延長營業時間,是都會夜生活在逐步形成……
是朝著進步現代化的方向前進,但是又無法形容,好像也在失去著什麼的感覺。
在那個宣告台灣外匯存底世界第一、亞洲四小龍之首的時代。熙熙攘攘,百花齊放,終於在一九八八年那首〈愛拚才會贏〉推出後,為這一切烙印了鮮明的印記。
敦化南路,原本只有短短一段,從仁愛路至八德路。
目睹著它逐年向南,一路擴寬拆遷延伸,直到1988年才全部打通,成了今日的最美的林蔭大道。
復旦橋,曾如一道飛虹般,從彼時尚未地下化的東西向鐵道上凌駕而過,對於東區的發展功不可沒。
一條敦化大道上,南有據說規模大小僅次於巴黎凱旋門的仁愛路圓環,圓環四周如今金融大樓林立,儼然台北華爾街。北有南京東路商圈、總見人潮排隊入場的台北小巨蛋,最後抵達台北另一個交通運輸重鎮,松山機場。
仁愛路圓環周邊上的土地,已經不知轉手財團幾度,圓環快轉如俄羅斯輪盤賭局。
有誰會注意到「誠品」最早的店址所在,那棟世華金融大樓何時已變成了一座潤泰豪宅大廈?新落成的台新金控大樓,之前又是哪座酒店座落在此?
一般人都無法立刻回答。
因為我們都在M型化社會的另一邊。最後他只能做出這樣無奈的結論:
天價的金錢遊戲,發生在你我看不見的平行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