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時常在拉琴,總希望演奏自己不會膩的曲子;有些純粹炫技的音樂,拉了之後不會讓人想演奏第二次。但是,要找到很有層次、不能只有單一面向的曲子,老實說很難。這也是為什麼有些曲子無法變成「永恆」。
好的音樂會產生共鳴,就會形成不同的感染力;這跟人的思考角度有關。如果思考愈縝密、周全,演奏起來便愈有共鳴。一個人的成熟度,在於他是否能從不同的角度思考——會決定他所選的曲子。
普羅高菲夫(Sergey Prokofiev,1891~1953年)為小提琴與鋼琴所寫的第一號和第二號奏鳴曲,真的寫得很棒,讓我聽到曲子就是喜歡。1980年代我還是學生,在紐約林肯中心第一次聽到他的第一號作品時,頓時熱血沸騰。他的音樂對比性和爆發力都很強,但又有種深沈的感覺,尤其是在一開始的時候。後來我才知道原因,因為我們現在最常聽到的多是古典時期的奏鳴曲,而普羅高菲夫這兩首奏鳴曲是採更早期的巴洛克風格,兩者樂章的安排和結構都不同,所以會造成那麼不一樣的感覺。
普羅高菲夫以前並未接觸巴洛克時期韓德爾(G.F. Handel)的作品,但他聽到之後非常喜歡,並且用自己對巴洛克式的觀點來創作。所以他基本的曲式原則和巴洛克一樣,但用的卻是兩百年後二十世紀的語言,並加入俄國風格。他的作品已經不是傳統的調性音樂,非常contemporary(當代的),又非常old-fashioned(舊式的)。
古典與巴洛克風格的區別
巴洛克風格的奏鳴曲和古典時期究竟有什麼不同?
這兩者最大的差異在於樂章的安排。一般所熟知的古典風格,四個樂章是按照快板─慢板─舞曲─快板的結構來安排。但是巴洛克風格奏鳴曲的第一到第四樂章,卻是以慢板─快板(且是賦格對位)─慢板(歌謠)─快板呈現。古典時期作品一開始就要以較熱鬧的快板吸引人,而巴洛克風格好像要小火慢燉、細熬。
我個人比較喜歡慢板開始,就像先有東西暖身(warm up)。演奏家也是人,不可能一下子就活蹦亂跳,這有點違反自然、不符合人性。有些人的曲風譁眾取寵,一味追求大聲和華麗的音響,像現在的科幻片一樣,看的時候過癮,看完後卻覺得有點無聊。那只是聲音和聲音的拼湊,沒有連結,只是要「秀」。
古典和巴洛克奏鳴曲另一差別,在於樂章本身作曲手法不同。古典風格的第一樂章是用所謂的「奏鳴曲式」,而巴洛克時期作品第二樂章是用「賦格對位」,也就是它會有同樣的東西一直反覆出現,最後才會有真正的「解決」。普羅高菲夫第一號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的「解決」非常「霹靂」,大家不妨可以注意看看。
在結構上,普羅高菲夫用的是巴洛克式,所以顯得有些old-fashioned;但他的語言卻很現代。他使用的不再是傳統大、小調的音律,也就是不再強調功能性的調性音樂。
傳統中,一首音樂的大、小調極為分明;但普羅高菲夫的音樂可能在同樣的一串音調中,以其中一音做為主音,你可能會聽到有這個主音的大調和小調交錯。尤其他作品的旋律取材自四度或五度音程的俄國民謠,使得每個音和音之間聽起來比較寬敞,像田園般開闊,不會有壓力。它不像承自義大利古典美學薰陶出來的旋律,大多以三度和六度音為主,結構性強、密度大,聽起來較為複雜。例如他第一號作品的第三樂章,聽起來有著西伯利亞的荒涼、虛無和漂泊,甚至會讓人有北國寒風一陣吹來的感覺。
俄國作品充滿高度理想性
在普羅高菲夫這兩首作品中,更反映了時代動盪的色彩。他第一號作品比第二號早開始提筆,但較晚完成,因為中間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特別在他這部作品的第二樂章,鋼琴和小提琴對位的手法,呈現出戰爭的衝突和暴力。但到第二主題時,又出現了英雄的旋律,反映出當時俄民族對抗法西斯侵略的精神象徵。
與先前我已演出過的法國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比較,我覺得俄國作品和德奧作品較近似,都比較入世,充滿高度理想性;如同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的「歡樂頌」,把席勒的詩透過音樂表達啟蒙精神。而法國音樂是純粹聽覺的享受,是音樂美學的表現,比較出世。
我之所以選擇普羅高菲夫第一號和第二號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演出,是因為在俄國作曲家中,這兩首皆為重量級作品,都有四十分鐘的長度。作品雖然很重,但寫得非常扎實,所以一點都不無聊。而我自己拉這兩首曲子時,也一直思考如何讓作品保持很活、很有趣的狀態。但我又不能太投入,太投入就濫情,就不能感動人。演奏本身就是工作,在工作時就不能將個人情緒太過投入,否則會失控。
台灣的古典音樂市場呈現極端現象:音樂會演奏市場持續萎縮,但古典音樂的學習市場一直在擴大。我覺得這是因為演奏家忽略了「教育」這一環,沒有告訴人家你在做什麼。所以我的音樂會一開始,會把演出曲子的特徵,一段一段先拉給大家聽,並做解說;等到後來全曲聽的時候,就能掌握整個作品的完整風貌。(以上內容由小提琴家彭廣林口述,台北愛樂電台郭大微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