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台北辛亥路,即使沒有下雨,空氣裡的水氣還是很重,被午后的陽光一照,就變成了濃密的氤氳。
穿過辛亥隧道,穿過重重的水霧,葉錦添台北的工作室在近山的一頭,新綠環繞下的一座公寓裡。
工作室裡擺放了幾幀大型海報,像是舞台劇「樓蘭女」、電影「阿嬰」和「臥虎藏龍」等劇照,簡單地陳述了葉錦添的歷程,也可看出他十五年來執著於藝術界的成績。
在演藝圈裡,葉錦添是少數具有「跨行」能力的藝術工作者。他才華洋溢,從時裝攝影跨進電影美術設計,再從電影跨進舞台劇,而後再回到電影。
葉錦添也是一位人文美學家。他不僅給與觀眾視覺衝擊,更能精確地表達戲劇與人物的精神主軸。
葉錦添的設計作品中,有許多的隱喻,是一種人文意境的表達;他1993年第一齣舞台劇「樓蘭女」,可說是經典之作。
女主角的頭上,頂著鳳冠的架構,卻垂著冷冰冰的鍊條,表達出女主角欲愛不得、一心報復的心情。「唯有具人文修養的人,才能展現出藝術精華中最深刻的部分,」藝文評論家洛華笙說。
葉錦添的作品風格自然表達出「虛」「實」的美感。電影「臥虎藏龍」主角李慕白和玉嬌龍即呈現出這種對比的美感。代表「虛幻」的李慕白從頭到尾只有一襲白衫,代表「實體」的玉嬌龍卻千變萬化。
「他的作品如夢似幻,而且十分生活化,造形豪華、新潮、大膽卻又合理,」洛華笙說。
2000年,葉錦添接下李安導演執導的「臥虎藏龍」電影美術指導和服裝設計,創下亞洲人第一次拿下藝術指導獎項的紀錄,將他的事業聲望推到最高峰。
藝評人認為,葉錦添的設計與「臥虎藏龍」中的藝術內容,已臻至美和諧的境界。葉錦添以最好的藝術傳統,支持電影的主題,「人性戲劇達到精緻微妙的平衡,而迸發出美麗的火花,」洛杉磯影評人協會影評人Bob Strauss說。
葉錦添創造一個東西交融的視覺新經驗。「葉錦添在電影裡營造了一個美麗新世界,」這是奧斯卡金像獎評審團為他下的註腳。
「臥虎藏龍」電影的表現融合葉錦添前半生現實與想像中所有的經歷,也讓他可以直覺地創意思考。
對完美的堅持從未改變
「臥虎藏龍」讓葉錦添成為拿下奧斯卡藝術指導獎的第一位華人。
回溯十多年來在電影、戲劇界的過程,葉錦添走得極其辛苦,但他對完美的堅持與執著,從未改變。
當代傳奇劇場藝術總監吳興國對葉錦添看得很清楚。他引介葉錦添來台,也看著這位連杯咖啡都得從口袋湊出零錢的窮藝術家,到備受推崇的奧斯卡金像獎得主,中間的過程有無數的掙扎和辛酸。「但他從來沒有放棄對完美的堅持與執著,」吳興國說。
為了美學,葉錦添總是勤奮刻苦地拖著一箱書,嚴肅地闡述自己的觀念;為了服裝設計的布料,他一頭鑽進迪化街、永樂市場,直到達到目的,才心滿意足地回家。
這十五年,葉錦添是電影人,也是劇場人。
1986年入行以來,葉錦添的生命經歷了兩個七年。第一個七年,他在電影的世界裡;第二個七年,他和台灣的劇場發展緊緊相扣。
第一個七年,葉錦添是美術設計的角色。在這段期間,他赫然發現,融合繪畫、設計和攝影的電影藝術,才是他馳騁的草原。
第二個七年裡,葉錦添幾乎把工作重心全放在台灣,為台灣舞台劇開闢了新的視野。
他參與了台灣藝術團體的成長。他和台灣一流的舞台劇、舞蹈團體合作,甚至跟隨台灣劇場經歷了亞維農藝術節、里昂藝術節等國際級藝術節的磨練。
第一個七年的入行作是在1986年,葉錦添參與電影「英雄本色」的執行美術工作;之後,葉錦添陸續和導演吳宇森、關錦鵬、王穎、羅卓瑤、邱剛健等人合作。
從執行美術到美術指導,這一段路只走了四年,葉錦添就開始獨當一面,也展開了他在影像視覺藝術中的美學實驗。
葉錦添從1986年起參與吳宇森執導的「英雄本色」,1987年在關錦鵬的「胭脂扣」都還只是執行美術,一直到1990年由邱剛健執導的電影「阿嬰」一片,才讓葉錦添從執行美術的角色升任美術指導,初嚐獨當一面的滋味。
在這部首度以古裝為背景的電影,葉錦添玩了很多現代藝術的概念。「他把裝置藝術抽象化,」一位影評人說。
跨界到劇場
1992年的作品「誘僧」是他人生重要的另一個階段,葉錦添還贏得了一座金馬獎座。
更重要的是,他結識了當時擔任男主角的吳興國,透過吳興國的引介,他跨界到劇場。
「誘僧」在1993年得到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是他創作生涯的轉捩點,帶他進入人生的第二個七年。
吳興國把葉錦添從電影帶到劇場,從香港帶到台灣,他和台灣劇場合作的設計作品,也邁進了世界藝壇。
傳統京戲底子出身的吳興國吸引葉錦添踏進了台灣劇場,葉錦添在吳興國身上看到了他從未見過的京劇演員生活,也從吳興國身上看到台灣藝術界的「能量」。
這個能量,對葉錦添來說,相當震撼。他第一次發現演員的身體可以是一種語言,一種表達出他美學觀感的語言。
在吳興國身上的能量,葉錦添也在其他合作對象身上接受到強烈的力量,因而激發了極具爆發力的美學張力。
葉錦添和台灣劇場的第一場合作是當代傳奇劇場的「樓蘭女」,前所未見誇張的服裝造型設計,營造出角色的性格,震撼了台灣戲劇圈。
當時,葉錦添正好參與的是台灣民間表演藝術的萌芽期,他和台灣表演藝術家更激盪出燦爛的花火。
這群頂尖的藝術家,讓葉錦添毫不猶豫地把理想放在第一位,彼此的合作深受國際藝壇的肯定。
他的作品隨著劇團在國際巡迴演出,受到國際藝術界的重視與肯定;包括1995年當代傳奇劇場「奧瑞斯提亞」赴美與美國環境大師理察謝喜納合作戶外演出、1996年漢唐樂府的「艷歌行」也應邀赴英、法、丹麥、拉脫維亞等地巡迴。
1996年奧地利歌劇秋季大戲「羅生門」,雲門舞集總監林懷民找葉錦添擔任服裝設計,讓他把觸角延伸到國際藝壇,站上國際舞台。
從事舞台劇七年,葉錦添沒有拿過任何獎,但他自認在那個領域做得很好。吳興國也有同感,「不管他是不是拿下奧斯卡,我仍覺得舞台比電影更適合小葉(葉錦添)。」
但葉錦添認為,台灣現在藝術環境比七年前差。「文化貢獻沒辦法更清楚,像泡沫一樣,更可怕是,也沒有看到接棒的人,」他說。
葉錦添對台灣的環境感到灰心,他看到許多藝術作品並沒有做到水準,大家都愈來愈不專業,在這個情況下很不過癮,也很不滿意。
失望的他,決定由劇場回到電影圈。
他的人生沒有白走。累積兩個七年的經驗,使他在第三個七年一開始,以新的經驗與滿蓄的能量接手電影。
有點執著又不太執著
奧斯卡小金人的金光,讓葉錦添有了不一樣的人生;得了獎,反使他可以自由地在不同領域中從容揮灑。「因為,我是個很執著,但也沒有那麼執著的人,」葉錦添說。
葉錦添坦認,得獎的感覺真好。原本,他討厭拿不拿獎的問題,「因為美學還沒有成熟到可以批評。」在電影的領域裡,從事美學的人,最怕碰到自己很滿意,但沒有拿到獎;相反的,拍得很不好,卻拿到一個大獎。
沒有拿到奧斯卡前,葉錦添也有這樣的困擾,但現在可以不必管。「我已無所謂,所以對電影的貢獻可以做到最單純的,」葉錦添說。
相較有些藝術家永誌不變的執著,葉錦添有著不同的見解。他一直以執著但也沒那麼執著的態度行事。這樣的理念,導演蔡明亮也多次遭遇。
有一次,葉錦添幫蔡明亮設計了一個畫面,葉錦添堅持要造一片森林瀑布的牆面。
臨開拍時,蔡明亮看了又看,懇請他拿掉,葉錦添也懇求導演再想一想。第二天到了現場,蔡明亮見到葉錦添喜孜孜地對他說,「森林瀑布沒有了。」
他在那些地方執著,又沒那麼執著。葉錦添小時候一直很讓家人擔心,「吊兒郎當、每天不知在找什麼資料,都講奇奇怪怪的話,」葉錦添形容家人對他的憂心。
但家人沒有限制他朝著興趣走,讓他學畫,也讓他學攝影,任他執著地帶領自己的人生。
他執著在繪畫、設計的領域中漫遊,卻不僅執著於繪畫、設計的天地。十五歲那年,葉錦添受到哥哥的影響,拿到生平第一部單眼相機,便再也放不下手。
不到二十歲,他試著從事時裝攝影工作時,卻感到許多創意受限。
二十五歲那年,葉錦添初次接觸電影,再度引發他的興趣,也體悟出電影的特性。「可以用抽象的方法,甚至用放大鏡強化你讓人看到的部分,」葉錦添說。
二十五歲確定要踏進電影這一行到現在,他熱愛電影的心從未變過,但是,拿到大獎之後的葉錦添,沒有把電影視為堅守的標的。「對創作人來講,重要的是新想法,對生活的看法,」他說。
清風再起,繁花再現
除了電影、電視劇,葉錦添又跨足新領域。他以筆做為美學的另一種語言,嘗試在出版一展身手。
藝術指導之後,葉錦添踏進寫作領域。去年7月,香港明報出版社為葉錦添發行個人作品集《不確定時間》;今年2月天下文化出版葉錦添的自傳體《繁花》。
出版計畫中最大的工程是小說創作,葉錦添正振筆疾書,撰寫一本超越時空的漫遊故事小說,也等於完成了一個電影劇本。「這是我很大的嘗試,」葉錦添說。
除了寫作,他也把服裝做為現階段發展創意的一部分。
服裝、造型設計將是另一個橋梁,讓大眾感受他的想法。
他承接了文建會的大型參展案。今年上半年他要設計一百組造型和服裝,他形容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這一百人裡有很大一部分是內閣人士,設計造型時也會同時把內閣當事人的個性放進去。文建會希望葉錦添能把台灣的未來感、科技感都放進去。
多重角色、多元化的作品,他能否以不同的語言表達他的美學?這是外界的質疑,但卻是葉錦添的自我期許。
他自認和其他藝術家最大差異在於,沒為自己限定一個框框。「以前的人,如果做了畫家就要做一輩子,但我不要,」葉錦添說。
他相信,愈來愈多的藝術家會和他有相同看法,參與許多不同領域。因為,世界變化太快速了,就像電視劇將來會變成非常重要的媒體,變成DVD的市場,「這樣會把電影打死,」葉錦添分析說。
但是,電影死了,還有電視劇,還有其他媒體、其他形式會在人們的生活中出現。
這個體會,來自高原上的繁花。
那是去年的經驗。季節轉換,清風吹拂,葉錦添在海拔四千公尺的川藏高原上。
他親眼見到高原上的繁花瞬間乍放,盛放的花顏,讓高原一夕豐美。但是,高原的花綻放快速,也以同等的速度急遽枯萎。
他不為繁花擔心,只要種子不滅,只要清風再起,繁花就會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