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根據最近中國報界消息,聽說西安省宣傳處批評電影的製作有自由化的傾向。請吳先生澄清。
答:「紐約時報」上寫的是客觀的,因為我說的是真話。
中國電影的改革和中國社會的改革是同步的。中國的改革阻力很多也很大,除了中國傳統文化--包括許多傳統觀念,比如說封建主義、左的和右的一切思想影響之外,我認為阻力主要來自中層幹部。大家都知道,上層中央一級的領導和十億群眾都是渴望革命的。
中層幹部是最大阻力
中國絕大部份幹部也有希望,要命的是極左思想嚴重、仍然占據著中層領導崗位的這些人。他們是改革的大阻力。
陝西省委宣傳部長毛承先就是一個例子。可以說這幾年西影的成績,就是和毛承先錯誤的思想鬥爭出來的。這個「毛」,我認為他是典型的官僚主義、極左思想執行者,他只是極左的例子。要肅清這種流毒,否則「毛」倒了,還會有一個「承先」出來。
問:「老井」的劇本是不是你寫的?
答:我和編劇鄭義一起寫的。劇本由小說改編,修改了四次。男主角的生活是真的,但故事不完全是的。
問:拍攝之前有沒有審查劇本?
答:沒有。我是導演,又是製片廠的頭。拍完了他們不通過,可以!(聽眾被他的語氣惹笑。)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八四年我到湖南去拍「人生」。有一天幾個主要演員去南嶽衡山遊覽,走到山底下,有座大廟,廟門前有許多賣香的,賣那種敬神用的迷信用品。進了廟以後,院子裡有二、三百人圍著一大香爐,密密麻麻的跪著。
上山的路上,看見三五成群的人,不論年輕、年老,手裡都拿看點著的香,身上披著紅簾子,上面寫著「南嶽進香」。山頂上一座大廟,也是香煙撩繞。
那天看到這種情況,我有兩個感受:一,非常痛苦;二,非常高興。痛苦的是,中國大地上出現這種迷信現象,這是對過去那條錯誤路線的一種報復。高興的是,畢竟在中國土地上出現了這樣的現象。
這個現象不要說十年前,三年前參加這種活動的人,不坐監也要上批鬥會。現在沒有人管他們了,中國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非常高興。
拍片尺度漸寬
當然,中國的自由和美國還差得遠了。但畢竟中國人又得到一次解放。「紐約時報」發表我那篇講話,十年前,我回到國內一下飛機準得戴手銬。但是我想現在不會了。(他現在平安地在西安製片廠裡處理「孩子王」一片兩投--參加二月柏林影展,又參加了五月坎城影展--的取捨問題。)
問:這部電影和一般的中國電影有何不同?
答:「老井」在表現手法上不同於中國一些傳統電影。傳統電影重敘述;像「黃土地」這些新的電影,則把情節看得很淡,注重個人感受。我想把電影的敘述性和象徵性結合在一起。這種結合必須是有機的,必須從故事裡自然生化出來,而不是強加進去的。
問:在製作的時候,政府有什麼阻撓的行動?
答:創作的時候沒有什麼官員來審查,可是最後送檢的時候,孫望泉(男主角)和寡婦(以一千元禮金招贅孫望泉為夫)在床上的戲,有兩個鏡頭:她為他點菸,拍攝的時候裸露得稍微多一點,建議剪掉了。另外在井裡出了意外,女主角解開釦子的,也剪掉了。
大家都知道,性的問題在中國是非常敏感的,但就這部影片所保留的性的鏡頭,我已經認為是很大的進步了。「老井」主要的內容是描述貧窮造成性的扭曲和壓抑。這些東西允許在電影裡這樣表達,很不容易。
東京有個記者問我:「這部電影有這麼多性的內容,沒有官員來阻止你嗎?」我說:「現在還沒有。」「中國電影還會不會拍這樣的鏡頭?」「我相信會。」
隨著中國思想的解放,我想這樣的鏡頭,接吻的時間會越來越長(聽眾大笑)。如果故事本身需要結合一些性的鏡頭,我想會漸漸開放的。
問:觀眾對兩人在井裡的那段反應如何?
答:這部戲在中國還沒正式上演,只在幾個城市裡放映。我來美國之前,收到觀眾的匿名信,內容非常簡單,這麼大一張紙(他比一個六十四開紙的尺寸)。標題是:「吳天明得獎。」有A、B兩個人對話。A說:「聽說吳天明得獎了。」B問:「為什麼?」A說:「因為他敢把他娘的衣裳脫了給洋大人看。」B說:「真是敗類!」
這對我的刺激很大。但我一點也沒感到奇怪,因為這是當代中國。中國就在這樣的痛苦中掙扎前進,中國電影也一樣。
透過這封簡單的信,你可以看到中國極左路線這麼多年形成的影響,不光在中國官員裡、在文藝家裡、在一般群眾心裡也扎了很深的根。要拔掉這條根,談何容易?非常困難。電影拍攝期間,受到種種困擾,來自各方面,不只從上面的。
電影不能搞政治
問:選演員來拍這樣的戲有什麼阻力?演員是怎麼選的?
答:選演員到拍攝期間有困難,但沒有阻力。只是拍攝中段,演寡婦段喜鳳的演員我換了三個。第一個演員根本不合適。第二個演員演過一半之後,她的丈夫跑來外景地胡鬧:「我不許我的老婆演這樣的床上戲!」她的丈夫是青年導演,還是中國高幹子弟(眾大笑)。我惹不起他。所以後來在外景地,我就換掉了這角色。
問:她本人反應如何?
答:她覺得很遺憾。但是又不能不屈從於她的丈大和家庭傳統觀念的束縛。
問:你覺得製片和導演有沒有責任刺激觀眾,改變他們對社會上一些事物的看法?
答:中國的官員要求電影必須要像搞政治宣傳一樣。電影擔不起這個責任。電影的功能是表現生活、展示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只會表現一種審美的感覺。要它擔負其他的社會功能,可沒有這麼大的力量。但是現在中國的文藝政策要求文藝作品注重社會效果。
社會效果這個詞的內涵很不確定,可以做任何解釋。有的人理解為過去的那一套,為政治而工作。我想藝術家可以解釋為「為社會注入一點新鮮的思想因素」。就像性的問題,為社會加入一點新的觀念。但是這絕對是電影的副產品,不是電影的功能。
問:這種刺激觀眾的副產品,你可常自覺的去作?分得開嗎?
答:很難說,就像「老井」的主題,我也說不出。因為藝術家創作的心理過程是很複雜的。我是個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導演,但在創作的過程裡,我要壓抑這種感覺。
問:怎麼接下「西影」這個爛攤子?
答:他們本來要我當副藝術指導:「我說,那有什麼好當頭?不如讓我當廠長吧!」他們也就說:「好吧。」我就當上了。當了廠長也沒方便我拍戲,四年才拍一部「老井」,從前一年可以拍一部戲。
問:人家說「西影」是奇蹟。如果不用運氣來解釋,你怎麼說?沒有作品的新人,你怎麼判斷他們行不行?
答:還是運氣,我作的決定大部份都對了。像陳凱歌、田壯壯這些導演,我只聽個構想,劇本也不看,五十萬(人民幣)就批下去了,等拍完了再看,完全信任他們。(此話得陳凱歌證實。)
至於這班「第五梯隊」的新人,也不是個個都行的。我是導演,我會和他們詳細的談,覺得他有了,就放手讓他去拍。那一批只有一個失敗了。姑隱其名,拍出來的完全不成。
拔擢新秀導演
現在我用聯合導演的方法,讓兩個新人去矛盾,總會磨出個結果的。兩個人聯合導演兩部片子,再讓他們獨當一面。「西影」有許多劇本,有的由我提供劇本給他們拍。至於為什麼讓年輕人去試?因為他們年輕,失敗了可以再來。
我們廠裡有個早期導演班畢業的,因為政治運動,一輩子沒導過戲;到退休年齡了,他進了我的辦公室,向我跪下,要我給他個機會拍一部戲退休。我不能答應。他說拍完這部戲,是好是壞都不再拍了。於是我關上門,也向他跪下。兩個人跪了十幾分鐘,他才知道沒希望了。
後來報紙把這件事喧出來,罵某人狠心不給老導演機會,同時又讚我大膽給年輕人機會。
問:張藝謀(本職導演,以「老井」獲東京影展最佳男主角)、陳凱歌這些導演在為「西影」拍戲之前,都是其他片廠的,你怎麼挖角的?
答:我讓他們拍他們想拍的戲啊,和他們簽合同。像張藝謀,我不只安排他的愛人從廣西遷到「西影」工作,我還每個月貼給廣西片場他原來薪水的六倍「補償」,六百多塊錢呢!
問:你身兼電影製片廠的廠長和導演,對今天中國電影發展有什麼作用?
答;作為導演,可以拍電影;作為一個廠長,可以領導拍電影。「老井」是我自己領導自己拍出來的,所以身兼兩職有身兼兩職的好處。我要是僅僅當導演,那麼我要受到廠長的跟制;我僅僅當廠長,就拍不成電影。為了拍好電影,所以他們要我當廠長?我就當了(眾大笑鼓掌)。
這樣對我拍電影方便些,另外還可以利用廠長的職權來支持一些年輕導演去拍新電影。我感到這些年輕導演是中國電影的先鋒隊。他們拍的電影,給中國電影的機體不斷注入新鮮的血液。沒有這些新鮮血液不斷的輸入,中國電影就會窒息或僵化。
中國大陸十六家製片廠,現在有四、五家都是導演當廠長,這對中國電影是很大的改進,我想是件好事。
以商業貼補藝術
問:在中國,沒有什麼觀眾的電影,會不會再拍下去?在美國,不賣座,就沒有機會再拍了。
答:(嚴肅的)中國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保證了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全場大笑)。在美國,一個導演拍了三部片子不賣錢,那麼還有那個資本家願意為他投資?
但是在中國則不會。田壯壯拍了「獵場架裟」,在內蒙拍的,賣了四個拷貝;我請了他來拍「盜馬賊」,賣了十四個拷貝,有進步(全國發行至少應賣到三百個拷貝)。
由於中國大部份觀眾的電影文化水準有限,所以這些先鋒的電影不被廣大的觀眾接受是可以理解的。但這樣的電影一定要拍下去。「西影」就是拍一些賺錢的電影來補貼這些藝術探索的電影。
問:五年前有部日本電影描寫工程師打海底隧道,和「老井」很像。「老井」沒在西方得獎,但在日本得獎,是否和文化背景有關?
答:「老井」在日本得獎可能和文化背景有關係。這片子第一個送出去的是東京電影節,第二個是送夏威夷,也得獎,下個送西歐,我想也會得獎(眾鼓掌)。
問:「老井」是否在找美國發行關係?
答:NO!(他的英文是到了美國幾天內才學的。)
問:對美國電影有什麼看法?
答:來了紐約看了「太陽帝國」(編按:Empire Of the Sun,由史帝芬.史匹柏導演)(拇指向下)(眾人拍手)。
吳天明炮轟左僚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紐約時報」登出了一段特約稿,寫西安電影製片廠(以下簡稱「西影」)廠長吳大明,標題:「中國影人炮轟左僚」。
在自由社會裡,製片廠長公開指責官員為「典型官僚,不懂電影卻想控制製作;中了左毒,思想保守、僵化」,不是新聞。但是在只有官員點名批評影人的共產社會裡,「風緊」時刻,有這麼一個吃電影飯的敢指名道姓,近乎人身攻擊的批評官員,而且把官僚行徑向外國報紙透露,可能是新聞。
演而優則導
吳天明演員出身,轉作編導。一九八三年,「西影」生產及盈利列於全國製片廠榜尾。同年十月,他接下那個爛攤子之後,出品連續兩年為全國最搶手的電影,銷路首位。四年內,得過中外二十幾個大獎。
筆者便開始追蹤,知道吳天明十二月(一九八七年)到西岸參加夏威夷影展,他的作品「老井」得最佳影片。哥倫比亞大學美「中」藝術交流中心想請他月中來紐約。
「西影」製作路線分為二:商業和藝術。商業片如「東陵大盜」已經續到第四集了。藝術片包括近兩年在國際影展大出風頭的「人生」、「野山」、「黑炮事件」、「盜馬賊」等。
一九八三年,吳天明以「沒有航標的河流」得夏威夷影展最佳影片。之前他曾經與滕文驥合導過一些影片,最失敗的是一部政策電影「親緣」,講台灣同胞的思鄉,影評群攻,票房慘敗。一九八四年拍「人生」,提名奧斯卡最佳影片。
他推廣旗下「第五代」導演的作品也不遺餘力。一九八七年,張藝謀導演的「紅高梁」可能入選柏林影展,陳凱歌導演的「孩子王」則入選坎城影展。
他點名批判的陝西省宣傳部長毛承先,管的是省內文教活動。自從一九八六年底,報導文學作家劉賓雁被排出黨外,吳天明受到牽連,省宣傳部先後派了三批人入廠「檢查」。第一隊駐了一個月,報告出來是吳天明「無私」。
不怕檢查
跟著第二隊八人小組入廠,目的據吳天明說是「揭發罪行:首罪是反對黨的文藝政策,第二條罪是收賄和假公濟私。」結果報告「吳天明是個好同志,只是有點自大。」去年七月,第三隊去查帳,要查到證據為止。吳天明認為這樣查法,打擊員工士氣及阻礙改革。
他自己倒不怕。據說他問毛承先,他不幹西影廠長,可以作導演;毛承先摘了宣傳部長的紗帽,還能幹啥?
吳天明到了紐約,除了十二月十七日兩次座談會,其他均屬私人活動。筆者知道有許多製片家、製作代理和他約談,因為在中國大陸拍戲仍然是宣傳橋段,而目前只有「西影」和上海電影製片廠可以和外資合作。未知兩種完全不同的算盤,可否打出全盤合理的合作預算?